张恒自然是不认识贾诩的,正如贾诩不认识张恒一样
但昔日成皋城下的一次对望,基本就让两人确定了彼此的身份。
人的声音、相貌、言语都能改变,唯独这一举一动间的气质,是终身难改的。
今日再度相见,贾诩看到张恒的一刻,眼中就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而张恒只看了贾诩一眼,便皱起了眉头,满脸的嫌弃。
贾文和,你什么意思。
这大夏天的,你穿着一副厚厚的铠甲就不说了,浑身还弄得鼓鼓囊囊的,形同怀孕八九个月的孕妇,这是在防谁?
你对我就一点信任都没有!
呸,下贱!
双方距离渐渐近了之后,贾诩却是率先下马,刚想伸手整理一下衣冠,才发现身上的盔甲本就不合身,自然也就谈不上整理了。
“下官拜见张侯!”
贾诩拱手,对着张恒躬身下拜,长揖一礼。
低下头的时候,那双眼睛还忍不住瞥了瞥周围,见四周地势平坦,并无伏兵的可能,这才放下心来。
“文和免礼。”
张恒挥了挥手,满脸笑容道。
平日里哪怕对待最底层的贩夫走卒,张恒也都会回礼,但唯独面对贾诩,张恒却故意大喇喇地挥了挥手。
其目的,自然是在表达不满。
贾诩却浑然未觉,起身笑道:“但不知长史请下官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他自然不指望张恒一上来就会回答他的问题,但还是要先问一句。
毕竟董璜就在旁边看着呢,他得表明自己和张恒并无私交。
虽说董璜就是这次的联络人,但谁知道他的立场是什么。
“不急着谈正事,久慕文和大名,今日有幸相见,张某甚是欣喜,自当好生款待一番。”
张恒笑道,随手一挥,便有士卒把张恒标配的排场抬了上来。
却还是当初面对张燕时的一张地毯,一张桌案,和一壶美酒。
贾诩看着士卒摆弄排场,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这张子毅,还挺喜欢附庸风雅。
倒也难怪,毕竟此人出身南阳大族,从小养尊处优。哪像自己,生在武威不毛之地,虽说也是当地豪族,却根本没有摆排场的条件。
片刻之后,士卒已经收拾好了场面,张恒便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多谢长史款待,下官不胜感激。”
既来之,则安之,确定张恒不会对自己不利之后,贾诩也就坦然入座。
张恒拿起酒壶,给自己和贾诩分别倒了一杯。
“请!”
“请!”
贾诩举杯,亲眼看着张恒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后,这才往口中送去。
“文和,雒阳如何?”
放下酒杯后,张恒忽然问出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贾诩摸不清楚张恒的用意,便点了点头。
“雒阳繁华宏伟,自是安居乐业之地。”
“既如此,文和便该在雒阳城中安享荣华才是,为何来了此处?”张恒继续笑问道。
“诏命在身,不得不来。”
贾诩虽然还摸不清张恒的套路,却也回答得四平八稳,让人找不出丝毫漏洞。
不过张恒的下一个问题,却让他犯了难。
“如今广成关内,有兵马多少,能否抵挡孙文台大军?”张恒继续问道。
贾诩默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说能吧,他自己都不怎么信。
说不能,等于在向张恒示弱。
而且相比于这个问题,贾诩更疑惑张恒的目的。
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些没营养的废话?
正在他沉默之时,张恒却抬手一挥,命身后的士卒后撤而去,只留赵云一人在身旁保护。
贾诩见状,脸色也认真起来,等待着张恒的下文。
“雒阳可不是个好地方啊。”张恒笑道,“看似繁华,实则不过是粉饰出来的太平,非久居之地,文和以为如何?”
贾诩自然听得懂张恒的意思,开口反问道:“那长史以为,何处才是久居之地?”
“徐州。”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一出口,却让贾诩忍不住脸色一黑。
张子毅这厮……也太赤裸了吧。
来之前,他就猜到张恒可能要招揽自己。
若放在平常,贾诩理都不会理。
开玩笑,我在雒阳的退休生活不知道有多爽,跟你去徐州作甚!
但现在嘛……董卓集团就像是一个着了火的破房子,只要有人狠狠踹上一脚,就会轰然倒塌。
不仅外部树敌无数,事实上,董卓集团的内部也有些失控的迹象。
去年荥阳战败之后,董卓回到雒阳便展开了大清洗,光被灭族的世家高门,就多达数十家,牵连者更是不尽其数。
此举无异于点燃了火药桶,一时间整个雒阳都人心惶惶。
要知道,终大汉四百年以来,也只有宦官敢族灭过世家大族,连皇帝都没这么干过。
而且董先生这一次干掉的世家,比两汉四百年加一起都多,又怎能不让人心生恐惧。
如果说之前董卓的一些列操作,是想和世家门阀合作的话,那么这次事件之后,董卓算是直接摊牌,彻底不装了。
你们这些关东世家,整天就会欺骗俺老董的感情。
我让那些人出任地方,他们在外造反。
我让你们登临高位,你们却伙同外贼杀我弟弟。
什么狗屁世家,不过是一群卑鄙小人而已!
痛定思痛之后,董卓悟出了一个真理。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自己手中的兵马才靠得住!
把关东世家都得罪光了,董相国也只能依靠这些士卒了。
他为了取得士卒拥戴,索性放开束缚,让士卒在长安城中横行霸道,欺凌弱小,甚至冲入百姓房屋,抢夺财物。
一时间整个雒阳苦不堪言不说,西凉军也变得军纪败坏,有向盗匪发展的趋势。
人的贪念是无止境的,欲望一旦得到放纵,将会愈加欲壑难填。
今日董卓放纵士卒劫掠,固然能巩固士卒对他的忠心。
可他日一旦董卓无法再满足士卒的欲望,那他最引以为傲的军队,将会成为反噬他的利刃。
这一切种种,身在雒阳的贾诩都看得清清楚楚,也心知肚明。
他当然不会提醒董卓,却忍不住暗中谋划出路。
那么,问题来了。
董卓是全天下公认的国贼,自己作为他的部曲,投靠谁才能保证安全呢?
他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刘备,那个去年成皋城下,宁愿放走董卓,也不愿伤害百姓的蠢人。在这种人手下讨生活,哪怕不受到重用,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可刘备恨董卓入骨,自己贸然跑过去,不好被接纳。
而且刘备麾下有张子毅,那家伙虽然年轻,但看着比李儒还要奸诈。
有他在,自己也不好蒙混过关。
由于不敢相信任何人,所以贾诩一直在观望,一直等到董卓让他率军抵挡孙坚,却主动收到了张恒的邀请。
对于董璜被策反一事,贾诩并不惊讶,毕竟张恒的手段他之前就领教过。
“徐州?”贾诩淡淡一笑道,“长史之言,下官听得不是很明白。雒阳不适合久居,为何徐州却适合?”
想要我归顺你,好歹亮明条件吧。
张恒不答,只是摇了摇头,缓缓给贾诩把酒续上。
“文和,此处也无旁人,张某索性直说了吧。你投奔徐州,我保你安度余生。”
“就如此简单?”贾诩满脸不可置信。
“难道这还不够?”
张恒十分认真地反问道。
贾诩笑了,同时点了点头。
“倒也够了。”
别人可能看不上这个条件。但对于贾诩来说,这应该是他一生最大的梦想了。
什么宏图志向,什么远大抱负,什么建功立业,什么青史留名……都是假的!
只有自己好好活着,平平安安地活到寿终,这才是真的。
年少之时,贾诩或许也曾有过理想志向,只是随着时间流逝,那些虚无的东西早就消散一空了。
人到中年,贾诩早就不做梦了,只想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过完这一生。
所以,面对张恒开出的价码,贾诩先是点了点头,之后又摇了摇头。
“价码虽然够分量,但恕下官直言,长史如何能保证自己不会食言而肥?”
“保证不了,我也没想保证。”张恒叹了口气道,“人生在世,谁不是临渊履薄。我连自己都保证不了,又如何向你保证?
不过,文和你还有更好的选择?”
孙坚大军就在城外,西面皇甫嵩又虎视眈眈,即便回到雒阳,还是要面对喜怒无常的董卓,甚至暗里不停使坏的朝廷百官。
如今的雒阳,早已不是安乐乡,而是修罗场。
一着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
贾诩认真思考了一会,忽然释怀地笑了。
“长史高见,下官似乎真的无路可选。”
张恒笑道:“谨慎一些是没错的,但有时也得顺势而为。你贾文和是聪明人,是愿意回去等死,还是借着我这阵东风逃出生天?”
贾诩苦笑道:“诚如长史所言,下官便只有归顺徐州了?”
“不错,这是你唯一的出路。”张恒点了点头,满脸认真道,“实不相瞒,文和之才,我素来钦佩。但也正因你能耐太大,我才不敢将你放任不管。你若不从,我必杀你,总好过让你为董贼出谋划……”
一听说死这个字眼,贾诩脸色一变,压根不等张恒说完,便立刻拱手道:
“长史不必多言,下官愿降!”
张恒:……
这家伙,就这么怕死?
见张恒愣住,贾诩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怎么,长史还不满意?”
张恒叹了口气,有些责怪地瞪了贾诩一眼。
本来他还打算等贾诩归降之后,表现出一番求贤若渴的姿态。可这货不按套路出牌,弄得张恒一点心情都没有了。
也罢,对于两人而言,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确实没什么用。
张恒沉吟片刻,开口道:“文和,我给你两个选择。其一,回去之后献城投降,我顺势请玄德公举荐你出仕徐州,让你顺利逃出雒阳。只是在此之前,你得想办法把雒阳的家眷先接出来。”
听到这里,贾诩总算是彻底相信了张恒的诚意。
不过就这么归顺徐州,纵然有张恒的庇护,以后恐怕也难长久安稳。
“第二个选择呢?”
“替我除掉董卓,我许你一个列侯的爵位,将来也好萌荫子孙。”
贾诩:……
一上来就玩这么大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