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历史上,李儒毒杀废帝刘辩的行径,自然为世间所不容。
即便张恒再想招揽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可现在却不一样,刘辩虽死,但命令是董卓下的,执行是吕布动的手,跟他李儒毫无关系。
虽说他曾是董卓的心腹之臣,但并没有大奸大恶之举。只要一道赦免诏令,他就能和众多西凉将领一样,重新抬头做人。
可问题的关键是,他自己不想活,别人又能有什么办法。
望着一脸执拗的李儒,张恒叹了口气。
“文优兄,时间差不多了。”
这么久都没动静,想必董璜那边应该已经控制了局面。
接下来,就该逼李儒做最后抉择了。
李儒神情依旧古井无波,只是默然点了点头。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只是临死之前,我还想去营外一观,还望子毅能够准许。”
说着,李儒正了正衣冠,无比郑重地向张恒拱手一礼,算是恳求。
怎么,临死之前还要当一回街溜子?
张恒笑着点了点头,“今夜明月正圆,正是赏玩之时,文优兄有如此雅兴,张某自当相陪。”
李儒笑了,“就冲你张子毅这番气度,败在你手里,我认了!”
说罢,李儒一挥袖,大步向外走去。
张恒也起身跟上。
此时已至深夜,两人缓缓行走,一直走到营门外,李儒方才停下脚步。
夏日正盛,可李儒望着空中的一轮明月,周身却生出了一丝凉意。
“好地方,好月色,此处作为我李文优的殒命之地,却是再合适不过!”
李儒仰天大笑道,忽然扭头向西望去。
这一刻,他的目光穿透了茫茫夜色,穿透了山川大河,更穿透了时光轮回……
最终,落在了幼年生活过的凉州边塞之地。
那里遍地风沙,那里苦寒荒凉,那里……是他一生的起点。
张恒凑了上来,淡淡开口道:“文优兄……已经很多年没回过凉州了吧。”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李儒的鼻子忽然有些发酸。
是啊,很多年没回过故里了。
为了心中那点可笑的抱负,他连父母的坟茔,都许久未曾去祭拜过了。
“年幼之时,先父常以先祖事迹告诫我,并命我有朝一日,定要重回关东,夺回先祖失去的东西,重振法学荣光……只可惜我天资愚钝,终究一败涂地,先父之愿,未能得偿……”
这是李儒一直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来,而且还是对张恒这个仇人诉说。
可能因为是要死了,有些事也就没了顾忌。
张恒摇了摇头,叹息道:“令尊心气太高,望子成龙。但他却不知,如此艰巨的任务,又岂是文优兄一人能够完成。到头来终究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罢了。”
“是啊,的确可笑……”
李儒自嘲一笑,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之后,李儒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扭头对张恒道:“张子毅,你对我法家学说如何看待?”
张恒眉头一皱,没想到李儒会问这个问题。
“文优兄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难道你要戏弄一个将死之人!”李儒有些不满道。
都这时候,你还耍心眼就太过分了吧。
“真话嘛……”张恒哂笑道,“法家邪术,自然不值一提!”
“哈哈哈哈哈……”
李儒忽然仰天大笑起来,指着张恒厉声道:“张子毅,我本以为你是有识之士,没想到却和这是世间腐儒一般固执,不足与我论道!”
张恒耸了耸肩,“怎么,我不能说法家的不是?”
“非也,我法家传承数百载,其道博大精深。得其精髓者,自可安邦定国。可到了你嘴里,却成了一无是处的邪术,当真是愚不可及!”
“啊对对对,你法家的一切都好,但有谁认可?”
李儒顿时哑火了,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又历经了数百年的时间,儒家早已成为了这片土地唯一的统治思想。
你法家学说再好,别人都不知道,又有什么用?
见李儒沉默,张恒叹了口气。
“文优兄,世间多愚钝者。然正是这些愚钝之人,却能左右天下的进程。他们说法家是邪术,那就是邪术,不是也得是,你可明白?”
这句话说得不明不白,但李儒却听懂了。
论迹不论心,在如今的环境中,法家学说就是邪术,谁敢反对,谁就会遭到打击。
“或许……你是对的。”
沉默良久之后,李儒才幽幽开口道。
“我是对的,但我宁愿自己不对。”张恒摇头道,“自古孤道不长,儒家也好,法家也罢,一旦长期独占鳌头,其内部便会腐朽没落,甚至歪曲。文优兄试想,如今之儒学,与孔圣初创之儒学相比,孰优孰劣?”
“自是初创之时更优。”
“正是这个道理。孟子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万事万物没有竞争,便不会再有进步。昔年商君入秦变法,其势何其强盛,其术何其高明,其法何其公道。
可等到秦朝末年,却也变了味道。昔日公正严明的律法,却成了欺民虐民的暴政!
然下民易虐,上苍难欺,暴秦最终也难逃被付之一炬,成为焦土。这便才有了其余百家的出头之日。”
听着张恒这番言论,李儒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他再怎么聪明绝顶,也不可能超脱时代。
而张恒刚才所说,乃是数千年后总结出来的经验,是他难以望其项背的金玉良言。
“子毅似乎并不排斥我法家学说?”李儒问道。
张恒笑道:“诸子百家,皆是先人智慧所在,每一家都有其可取之处,我又有何资格去排斥。然治乱之道,非得百家并用不可,文优兄以为如何?”
“子毅此言,振聋发聩。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聆听大道,也算死得其所了。”
李儒对张恒拱手一礼道。
张恒却有些气恼。
敢情我跟你说了这么久,你还是要寻死是吧。
“文优兄非得执意寻死?”张恒皱眉道。
“吾道已败,留此残躯又将何为?”李儒低声道,“子毅之才,宛若留侯在世,必能安邦定国,又何需我这点微末之才帮衬。”
张恒再次无语。
我恨铁头娃!
既然如此,那只能使出最后一招了。
“文优兄执意要走,张某也不好强留,只可惜……”
“可惜什么?”李儒疑惑道。
“张某方才说过,治国之道,当百家并用。待到天下太平之时,我必定再开稷下学宫,重现百家争鸣之盛世。我本想请文优兄入内当个老师,传授法家学说,使天下人知法懂法,只可惜文优兄一心求死……也罢,那我只能再找其他人……”
“什么,你要我向天下人传授法家学说!”
张恒的感叹还没完,便被李儒打断,声音中充满了震惊。
“怎么,文优兄秘技自珍,不愿传授?”张恒似笑非笑道。
“废话,我怎会不愿传授!”
李儒死死盯着张恒,原本充满死志的目光中,忽然爆发出一丝微弱的希望。
“只是……你真敢这么做?”
“我为何不敢?”
“方今天下,是儒门之天下,他们岂会允许?”
面对李儒的质问,张恒笑了。
“谁敢不服,杀了就是。”
语气很轻,声音很淡,但李儒却完全能感受到张恒的决心。
这家伙是要玩真的!
以他的身份和地位,他年若助刘玄德取了天下,说不准……真能完成此事!
那自己心心念念的事情,岂不是有了着落!
李儒想做的事,无非是重现法家治国的盛况。至于复仇,那只是附带的条件而已。
这个目标,与张恒所想有某种重合之处。
自董仲舒给儒家安上天人感应的神秘色彩之后,虽然奠定了儒家统治思想的地位,却也阻断了它发展的可能性。
再者,天人感应这玩意儿实在是荒诞,注定要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所以,张恒一直在想,能不能构建一个新的意识形态。
从周代以来,都是承天命者得天下的思想。
这个思想不能算错,但问题也就随之出现了。
凭什么你能承接天命呢?
对此,诸子百家给出了两种解释。
一种,是上天注定。天生就该你能得天下,和天人感应学说有异曲同工之妙,却也是张恒最讨厌的一种。
至于第二种嘛,张恒就比较喜欢了,也比较科学。
有德者,可承天命,可得天下。
一个德字,说明了一切!
无论从哪个角度,第二种都要优于第一种,至少它不要求你去拼投胎技术,同时对你做出了道德能力的要求。
而张恒却想再更进一步。
什么狗屁天命,都是假的!
有德者,上苍庇不庇佑我不知道,但一定会受到万民的拥戴。
万民拥戴者,自然就能得到天下!
这,才是张恒想要的意识形态。
而想要做到这一点,第一步就得破除儒家对思想的垄断,复现百家争鸣的盛况。
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法家。
张恒和李儒的理想实现了部分重合,也就有了合作的可能。
望着满脸震惊的李儒,张恒脸上露出了笑容,缓缓开口道:
“我欲斩断天命,文优兄以为如何?”
轰!
李儒脑中的思绪瞬间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