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断案之前,秦天明已经获准查阅了这具女尸的案宗。
原来,这桩命案系上任县令蒋太均遗留下来的积案,因为蒋太均高升为北安府判佐,上任心切,走心似箭,就将此案交给主管司法的刁友珍和捕头李泰二人协查办理。
捕头李泰没有文化,出身一介武夫,有脑无用,因为战功,被分配到县衙混饭,虽然在前线折损胳膊一条,但是依旧武力强悍,可以单手搏猛兽。
此人只负责缉拿人犯,断案的事情全部交给刁友珍处理。
司法刁友珍为人阴险狡诈,出身卑贱的缝尸匠,八字缺金,只认钱不认尸,具体断案全承包给一个大阴阳和七八个杵作稳婆。
刁世珍手下负责断案的是一位十里八乡有名的大阴阳,道号佛尘子,大名李世通,此人法力深厚,不但可以阳断人世,而且可以夜断阴曹,几乎承包了乾东县和临近县份的所有重大案件,抬死埋活,起尸掘墓,既吃死人的饭,还吃活人的饭,可谓通吃阴阳两界,声名呵呵。
断案官既是大杵作,又是大阴阳,凭借他的特殊身份,足以调动整个乾东县大部分行当,比如杵作行,线人行,黑白两道,侠客杀手,名门望族,大户里正,道观佛门,将军诸侯,等等等等,破案应该更加得力。
可惜这只是一种幻想,看似干练的断案系统刚开始还可以勉强运行,但是成为庞大的垄断行业之后,一切就变得波诡云谲起来。
就说这具女尸案,秦天明在水牢里面稍微研究一番案宗,就觉得他们断案与其说是草菅人命,不如说是光天化日之下直接杀人。
破绽比比皆是,让人不忍卒读。
大夏朝这种断案水平,活该被邻国围困致死!
但是,秦天明心里很清楚,乾东县可不比现代社会,这些人虽然断案无能,但实际上异常狡猾,他们往往上下买通,朋比为奸,联合起来成了大夏国冤案制造的强大机器,所以想要让这台机器停止运转,绝非易事。
你想要砸他们的饭碗,他们会先搬掉你的脑袋哦。
所以,想翻案比破案还难,秦天明需要小心谨慎。
既不能太过得罪他们,还需要昭雪冤情,属实艰难。
不管如何,活一日且说一日,先露两手再说。
秦天明一边想一边挽起袖子,戴上一双破手套,小心翼翼上前,解开渔网,搬正尸首,伸手撑开死者眼帘,仔细探查一番,然后拉起死者手腕和胳膊,左右端详半响,之后用手中那根尸杆,撬开女尸牙齿,探看口内鼻内一会儿,再查验尸斑,接着摆弄一番女尸下垂的脑袋,最后查看下三盘,忽然转身,扔掉手套,拍打拍打衣袖站定堂前。
真正的职业选手,三分钟不到,尸况尽皆悉知:
非中毒,非刀杀,非溺死,而是被人活活掐死后抛尸湖中,尸体浮肿,不仔细探查,根本不会发现脖子上的掐痕。
标准的法医验尸程序。
结合案宗,秦天明脑海急速旋转,案情已经开始逐步明朗。
擒贼先擒王,秦天明心里清楚,想翻案必须先找出始作俑者。
他思索片刻,目光锁定一人,手拿女尸案宗,长揖不拜,问道:
“请问您就是这起案件的判佐吗?”
大阴阳李世通祖宗三代都是阴阳加验尸官出身,在乾东县那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处理过的尸体不计其数,鲜有闪失,声望很高。
他正是杨小翠案件的首席判佐。
面对这个乳臭未干的杵作小白质问,李世通伸手就想揍他几大耳光,打他个死前六亲不认,五服悔恨,见了阎王都叫痛。
但是李世通懒得动半根指头,他基本上无视面前这个杀猪汉,顾左右而言他。
半响,秦天明长揖再问:
“请问您是不是这具女尸的判佐?!”
李世通兀自和他人说说笑笑,继续把秦天明当做空气。
众人无不窃笑。
如此尴尬,秦天明并不生气,他懂心理学,知道对付这种古代小人,你生气就上他当了。
绝地穿越大夏国,遭遇史无前例的艰难局面,开局对付一只蚂蚁都要小心谨慎,何况一案不破,即死,那敢造次?
可是,自己又不能不给此人一个下马威,直击其要害,否则日后很难打开局面。
下手的尺度一定要掌握好才行,搞不好会被他反杀!
秦天明踏步向前,壮着胆子,扬手骂道:
“李世通,你这个糊涂蛋!蠢货!竟然如此草菅人命!还号称乾东县第一判司,你真是丢人丢到家啦!我认为该杀的人是你!”
众人大惊失色,觉得秦天明疯了,开局刺激大阴阳李世通,这不是找死嘛?
果然,李世通大怒,当场抽出腰间佩刀,直冲秦天明。
堂上,大理寺卿徐如海鼻子里面只冷哼一声,县令高不为立刻心领神会,猛地一拍惊堂木,命捕快上前拦住李世通,说道:
“李阴阳,切勿生气,切勿生气,你只需配合他判案即可!莫要动粗嘛。”
地头蛇不斗强龙,钦差大臣的面子不敢不给。
李世通冷笑几声,佩刀踉跄入鞘,坐回座位,眼露杀气。
开局惊险,但秦天明只能豁出去,他明白一个现代人穿越到这个以武力通吃一切的丛林世界,唯有拼命,才是王道。
这些人个个孔武有力,无不尚勇斗狠,拼体力在他们面前毫无胜算。
秦天明鼓足勇气,再度上前,态度变得缓和,再拜问道:
“李大人,请问这女尸案子是您负责处理的吗?”
李世通侧眼睛看看堂上的大理寺卿和高县令,发现两个人面色有些难看,觉得自己要是再不配合这个烂小白断案,恐怕会得罪二位大人。
他忍住气,低声说道: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秦天明心里暗骂你没有哑啊,嘴上却问道:
“如果此案是您负责处理的,那我要来问你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你为何要将一个叫吴阿宝的人作为杀害此女的嫌疑人缉拿归案呢?道理何在?”
李世通仰头看着屋顶梁柱,冷冰冰说道:
“吴阿宝绑架杨小翠,将其溺死湖中,案情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县衙不缉拿他,那去拿谁?拿你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
秦天明一声讽刺版的仰天大笑忽然发出,紧追问道:
“那我来问你!请问李大人,您就这嘛自信吗?请问您是怎么断定现在羁押在死牢的吴阿宝就是杀害杨小翠的凶手?证据何在?原因何在?道理何在?”
三问之下,李世通不肖地说道:
“此事还需要我来亲自为你解答嘛?当初负责验尸的马杵作就在堂下,你问问他自然就会明白,懂吗?”
打开局面不容易,必须先震慑住这些地头蛇,否则不好做事。
秦天明压住着急,转身刚要问:
“请问哪位是马杵作?”
堂下早就之字型上来一瘦小精干的老者站定,八字胡,眼睛下三白,瘸着一条腿。
此人就是乾东县小有名气、杵作行副行领、现任乾东县县衙首席杵作,也是判佐李世通的高徒,江湖外号地堡子的马世才。
果然不是天残地缺不做杵作。
马大杵作颠簸上前,拱手自我介绍:
“小人马世才,是杨小翠案件的验尸人员,如果你有石马质疑,尽管问我,休要叨扰李大人。”
也喝,
秦天明挽挽袖子,因为他穿越以来,穿的是黑色长袍,袖子老是盖住手腕,不得已只能时时刻刻挽袖子,举手投足得先做这个动作。
秦天明挽起袖子,探出手来,指着尸桌上的女尸,直接问马世才道:
“既然您是首席杵作,那我要问您哪,您是怎么验尸和推断的?有何证据断定吴阿宝就是杀害杨小翠的凶手?”
马世才满脸的鄙夷可以用缸盛,他翻动下三白,心里骂这个小子不识好歹,给个锣就当鼓敲,等会儿说他个哑口无言再扁死他不迟,嘴上说道:
“当初本人验尸的时候,此女双脚被绑,渔网裹身,渔网之中装有大石三百斤之重,沉入湖底十米之深,被人挖沙的时候挖出,所以断定是他杀无疑,这点还用你来质疑?”
秦天明点点头,首肯几下,说道:
“当然,他杀肯定是他杀,这个白痴都可以看得出来,一个人绝对不会自缚手脚,自裹渔网然后跳入湖中自杀,但是,这里面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是:您和李大人当初怎么就断定此女就是杨小翠?”
这是尸源问题。
所有命案,查清尸源问题最为重要,这点,秦天明很清楚。
尸源查清,案破一半。
马世才洋洋得意,面露骄傲,说道:
“当然有证据,当初小人勘验现场,曾派几个渔夫潜入水底,查看溺水现场,在死者落水的湖底发现手环一只,暗合死者手腕上的手环痕迹,岸边还有鞋子一只,木棍一根,别无他物。”
“根据手环和上面刻画的主人雅号,断定此人就是杨家大小姐杨小翠,而且她家人也来探看过尸首,当场认出这正是他们的女儿杨小翠无疑,手环为其母亲所赐,难道,这点还有疑问嘛?”
尸源问题确实已经解决,推断毫无瑕疵,秦天明没有找到任何破绽。
女尸是杨小翠其人。
但是,凶手吴阿宝又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呢?
这才是关键环节!
阴谋诡计似乎也藏在这一环。
秦天明冷眼盯住马世才,再度发问:
“就凭这几样东西,您和李大人到底怎么推断出吴阿宝就是凶手?这可是此案的关键所在!”
“证据啊!”
马世才慷慨激昂,如同唱歌一般一股脑说道:
“分析案场发现的鞋子和木棍,证明这些东西就是吴阿宝的东西,难道这些铁证还不足以证明吴阿宝就是凶手吗?”
“何人能够证明这些东西就是吴阿宝的东西?”
秦天明连环追问,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马世才还没有张嘴,李世通已经开口:
“我们查验了乾东县所有买鞋子的店铺,这种型号的编制鞋子只有一家鞋行售卖,根据那家鞋行老板交代,吴阿宝在三个月前曾经买走这样的鞋子一双,保存有编号,而且,吴阿宝是个放羊的,他经常使用同一根放羊棍多年,上面有刻画符号,跟他一起的村民指证,湖边的这根棍子,正是吴阿宝经常使用的那根放羊棍!还有,根据村民们交代,吴阿宝其实认识杨小翠多年,因为杨小翠长得漂亮,吴阿宝经常骚扰人家,垂涎已久,最后,还有村民交代,杨小翠被害之后,吴阿宝曾经出现在湖边,徘徊数日,叹息连连,鬼头鬼脑,因此,呵呵呵,”
李世通一口气说完,洋洋嘚瑟总结:
“所以,秦大杵作,这人证物证俱在,所有证据无疑都指向吴阿宝!呵呵呵,因此本官断定吴阿宝就是凶手,难道有错吗?”
如此铁证,惊得堂下那些乡绅世族一起鼓掌喝彩。
在大家看来,断案过程确实清清楚楚,思路清晰明了,证据充分可靠,可谓铁案无疑。
在没有高科技的大夏国,这断案也算无谁了。
看来这绝对不是冤案。
秦天明被批的哑口无言,他离开李世通,背着手来到中庭站定,陷入沉思。
大堂上下一片死寂。
半响,县令高不为偷眼看看皱着眉头连连摇头的大理寺卿徐如海,忽然说道:
“好啦,本官认为:杨小翠一案断案公正合理,绝无冤假,吴阿宝肯定是凶手无疑,那嘛,这个案件不是冤案,暂且放下,我们开始下一个案件!”
“且慢!”
陷入沉思的秦天明忽然转身,高声说道:
“此案有莫大的漏洞!是一桩真正的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