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摸到厨房,却听到有两个婢子一边煎药一边闲谈,说是何康明马上要死了……”秦玄策说到这里,有些气愤起来:“本来何康明这些日子就病情加重,起都起不来,大夫说他活不过半个月。可是为了今日能迎亲,你知道何良远怎么做的吗?”
“他给自己的亲孙子灌了许多大补的药材,就为了让他能回光返照站起来,将左府的女儿娶过门。但他那身子骨哪怕经得起这样补?如今这般重药下去,鬼知道还能活多久?你说,何家此举,与骗婚何异?”
“然后呢?”王笑皱眉道。
“然后?”秦玄策道:“能有什么然后?”
“她还是嫁了?”
秦玄策道:“不然呢?”
王笑道:“自然是不嫁。”
“你有时挺老谋深算一个人,有时怎么这么傻!”秦玄策白眼一翻,极有些嫌弃,又道:“婚约是什么知道吗?他们早已下过定,哪怕今日没成亲,明静姐也是何家的人了。”
“如果今天是明静姐未嫁先亡,以后何明康再娶,那也只能算续弦。他的后世子孙祭奠,都能在祖谱上看到明静姐的名字排在前面。反过来也是一样,何明康死了,明静姐若是再嫁也只能算是改嫁……但以左、何两家的门第,不会有这种可能。”
“但我看过许多人逃婚啊。”王笑道。
“你在哪看过?”秦玄策奇道。
王笑一愣
——那当然是电视里啊。
“君子重诺。更何况左经纶、何良远皆是士林泰斗,比普通人家更守礼教。”秦玄策道,“我气便是气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何良远这个道貌岸然的老王八蛋弄死自己的孙子、毁了明静姐一辈子,却他娘的什么都做不了。”
“你知道那老头怎么应我的吗?他说我吵闹,还骂我顽劣。要不是明心拦着,我当场就打他一顿。但明心都哭了啊,说我要是在姐姐的婚礼上闹,她一辈子不理我……”
秦玄策说着说着,却见王笑没了声音,愣愣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便打了王笑一下:“你倒是说话啊。”
过了一会,王笑才道:“左明静……她早就知道的吧。”
“应该是吧,何康明也不是病了一天两天了。”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王笑低声道。
秦玄策毫不犹豫就打断这句话,道:“人哪有什么选择。”
王笑便有些怅然。
记忆里,那个温婉端庄的仕女回过头。
“朋友一场,王公子送小女一首词吧,便抵作你还我的提点之恩……”
过了一会,他也只好摇了摇头,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秦玄策跑过来将一肚子的不开心倒给了王笑之后,便算是庆贺过这位好朋友的婚礼。
他也不多呆,胡乱吃了点东西,在秦小竺发现他之前便匆匆跑掉了。
王笑又独自坐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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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时辰,便有宫人过来将王笑拎回新房。
新房里,淳宁也换了一身与他相配的吉服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
她头戴凤冠、肩披霞帔,凤冠上又罩了个红盖头,看不到脸。一身绛红色的袖袍,身姿轻巧仿佛小家碧玉,唯有吉服上的团龙纹饰象征着公主身份。
一双红绣鞋上用金线绣了个囍字,她脚尖并在一起,似乎有些紧张。
王笑又是先拜了四拜,便由着全福太太们指使着在淳宁身旁坐下。
新婚的小夫妻共牵着一根红花缎,听全福太太念了极长的一段祝福。
接着,一起喝了合卺酒。
心里微微有些异样的感觉……
好不容易完成了一系列仪式,一群太太嬷嬷出了屋子,“嘭”的一声把门关上。
空气便终于静了下来。
今日才初见便已成婚的少年和少女又是安静地坐了好一会。
像是小时候第一次和女生同桌。
王笑抬头看了看横梁,心想也不知秦小竺在不在那里……
过了一会,淳宁开口道:“驸马该挑盖头了。”
声音倒是颇为好听。
“哦。”
王笑便要伸手。
淳宁轻声道:“那有个秤……”
王笑回头一看:“你想秤什么?”
看不到淳宁是什么表情,只听她悦耳的声音道:“用秤来挑盖头,称心如意。”
王笑便站起身来,趁着这小姑娘还看不见自己,悄悄观察了她几眼,接着又伸了两个懒腰,方才不紧不慢地拿起桌上的秤杆,去挑新娘子的红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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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红盖头被挑起,左明静抬起头来。
纤纤十指紧紧捏着红花缎,她心底有些紧张。
“咳……咳……”
听着两声轻嗽,左明静的目光便望向何康明。
何康明瞳孔放大,显然对自己的妻子极有些惊艳。
左明静便低下眼帘,感到有些羞意。
“娘子……”
手被握住,左明静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低下头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后,便是他的妻子了……
在家时她是左府的姑娘,当时也有过怨、有过怕。但嫁过来后她便是何康明的妻子,那就没什么怨怕的了,往后安安心心相夫教子便是。
她也知道他是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但他活一天,便举案齐眉地过一天;他死了,她便给他守节一辈子。这是她在三媒六聘、一纸婚书间,许给他的诺言……
下一刻,忽听何康明“呃”了一声,接着“嘭”的一声重响,她脚上便感到一片温热。
左明静吓了一跳,凝神看去,瞬间便惊愕在那里。
接着,她不可置信地捂着嘴,两行清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遍地的血泊中,只见何康明仰面躺在那里,七窍流血不止,再无一点声息……
“来人啊,请大夫……”
“你们请大夫来救救他啊……”
“救他啊……”
新房中,一声吉服的少女在喊了许多声之后便被婆子们拉到一边。
“大少奶奶,你别喊了,大少爷已经走了。”
左明静身子一颤,深深地看着地上的何康明,兀自不敢相信。
虽还未相识,但这是她的丈夫啊。才见第一眼,便天人永隔?
下一刻,一声凄切地惨叫从门外传来。
“儿啊!”
“儿啊,你怎么能让为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何明康的母亲齐氏伏在儿子的尸体上恸哭了几声,竟是晕了过去。
“母亲。”左明静声音有些哑。
她唤了一声之后便连忙过去扶齐氏。
人还未近前,却被齐氏身旁的嬷嬷一把推开,摔在地上。
“别碰大夫人!就是你害的,你才过门便克死了大少爷!”
那嬷嬷一声厉喝脱口而出。
左明静摔坐在地上,闻言只觉不可置信。
“这是克夫的命啊……”
接着,四下传来细细私语声。
左明静抬头望去,只见每个婆子脸上都带着嫌恶,目光中含着极大的恶意。
满堂间除了晕过去的齐氏,只有她的丫环素儿在哭,却也被架得远远的……
耳边的“克夫”之声不停响着,左明静看了何康明的尸体一眼,她意识到,没有时间让她再当女儿、儿媳、妻子……
自己是左经纶的孙女。
何家这个‘书香门第’,要迎进门的不是一个女子。
他们要的就是左经纶的孙女。
左、何两家联姻,祖父与何良远都想与对方结盟,但也彼此都想压对方一头。
今夜之事,何家人这个反应……
儿子病了这么久,齐氏真的没有心理准备?
她为何这么晚才到?又为何一过来便晕过去?
长孙暴亡,何良远为何到现在还不出面?
因为‘左家女克死了何家子’这件事,能让何良远在两家的合作中多占一点点主导地位。
但,也仅有微忽其微的那么一点点作用。
但同时,一个女子一世的清白名声,在这一点微忽其微面前,又算什么?
过了良久……
左明静心里数着时辰。
差不多了——她心道。
果然,下一刻何良远踏步而来,一脸的慷慨与悲伤。
“都闭嘴!谁要是再敢提一个‘克’字,老夫绝不姑息!”
“好孩子,是我何家对不住你啊……”
“以后,何家绝不会委屈你……”
何良远一句一字,极有些能抚慰人心。
左明静望着老者这张真诚正直的脸,心中忽然冷笑起来。
好一个清贵的翰林院大学士。
好一个士林泰斗、文坛大家。
好一个天下读书人景仰的当世大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