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陈止话音停下,在场众人看他的目光都截然不同了,
因为陈止的一番讲解,是从那白子落下之后,然后黑子要如何应对,白子怎么再攻,一步一步,有几种可能的行棋路线,各自又体现了什么目的,有着何种后手和后果。
在行棋子的同时,更夹杂了兵家与法家的种种道理解释,整个过程里,陈止展现出来的学识、记性、棋艺,以及对整个棋局的掌控力、洞察力和预见力,都超出了众人的想象!
这手谈对弈,比拼的本来就是计算力、记忆力,有些棋力高绝之人,一个棋子落下来,脑子里已经有了接下来几十步、几百步的路数,乃至还要兼顾诸多不同的行棋路线。
正是这样的原因,让众人都对陈止有了一丝敬畏。
当然了,此时众人还是觉得,陈止并非当场推算出来,而是事先就记忆下来了,但能记忆下来,然后顺着姜义的落子,就这么层层推导出来,依旧不是简单的事,因为这涉及到一个配合典籍说辞的问题。
“陈先生对法家和兵家的学说,了解的真深,我等佩服。”
周延注意到连姜义的表情都变了,不禁从那种近乎狂热的情绪中回复了些许,称赞起来。
他一开头,其余众人纷纷附和。
“这每一个步骤,陈先生都预见到了啊,不简单,真是不简单!”
“起止是不简单,如果让你去破局,你怕是连下手之处都找不到。”
“难怪姜先生到来,陈先生会拿出这么一局棋来参悟,也就是这样的棋局,才能彰显这两位的才智啊。”
又是一轮吹捧,不过这一次的主角,从姜义变成了陈止,俨然有将陈止和姜义相提并论的趋势了。
跟随姜义同来的青衣小厮眼珠子一转,视线落在陈止身上,仿佛第一次发现了这个人一样,紧接着默念了两句,正是陈止方才讲解的几句,露出品味之意,然后注意到在旁站着小书童陈物,心念一动,靠了过去。
这个时候,姜义已经从惊讶中恢复过来,不动声色的拂袖,将一点冷汗擦拭掉,然后手上不停,那指尖的棋子就要落在另外一个角落。
“且慢!”
棋子未落,陈止就将之叫住,指着这一片白子说道:“这片白子兵力薄弱,但多了几口气,阁下这一子落下,登时就成了养气之势,当是要养气立德,成就一派堂堂正正之势,但后续却并不顺利。”
“哦?”姜义的动作停了下来,心里泛起不妙之感,但脸上还是淡笑起来,貌似无意的问道,“莫非阁下对亚圣之学也有研究?”
陈止摇摇头道:“不敢,亚圣之言立意深远,我不过是略读皮毛,不过观这一片棋子,乃是散民之相,看起来没有力量,但若是能拧成一股,一样可以汇聚出一股洪流,冲破黑子的封锁,正暗合了浩然之气之道。”
姜义的眼皮不自然的跳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这一步的路数,也被陈止看出来了,而且连想要引用的典籍都被猜出来了,所以淡淡一笑,然后说道:“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这手上的棋子却收了回来。
与此同时,周延等人听之,不由回味起来,再看棋盘上的局势,顿时明了深意。
“这是要保住这几口气,养气以蓄势,作为根据之地,然后稳扎稳打,最终扩散到整个棋盘,翻转局势,也就是‘塞于天地之间’。”
明白过后,他们没有感到姜义多么厉害,而是看向陈止,因为这些实际上乃是陈止点明出来的。
这个局面,姜义更有感触,捕捉到了细微的气势变化,知道自己若不尽快扳回一局,那很快就会落入下风——
实际上,从来到这座酒馆开始,他做出熟悉之状,随意行礼,言行举止之中,都透露出一种从容和高贵,就是要在气势上自成体系,将陈止邀请他的这件事淡化。
但是,随着棋谱被摆出来,一连两下,都没能落子,反而被陈止看穿了棋路和心中所想,之前营造的气势,顿时化为乌有。
这样的情况下,姜义就算再怎么自信,也不得不缓一缓,仔细的观察着棋局,想要找出真正的关键所在。
不过,这个时候再看,感觉就和刚才截然不同了,因为陈止的两句话,以及刚才的一番推演,实际上为姜义打开了思路,但这样一来,他看到的不是宽广的大路,而是一片迷宫。
“这条棋路不行,不通,这条路陈止肯定是尝试过了,所以才这么快就回答上来,但我不能再让他推演了,因为那样一来,岂非显得我无能?”
他也不让陈止推演下去了,就说:“不过这也有分兵之嫌,为了养气,要放弃不少的空间,集中兵力和棋子,若是陷入打劫,很快就会被消磨掉全部兵力。”
陈止点点头,称赞道:“姜先生不愧有一言公子的美名,这么快就看出了关键,我当时参悟,是用了近乎一盏茶的功夫,才意识到此路不通的。”
这话却让姜义眼皮子直跳。
陈止是自己参悟出此路不通,至少也得往后面推演了棋局,将各条路线的可能通篇考虑了,才能确定不通,结果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相比之下,他姜义却是因为陈止的提醒,否则这棋子就落下去了。
要知道,在落子之前,姜义也往后推了诸多棋路,在心中计算,偏偏没有计算出来问题,如果没有陈止的提醒,他不说花多长时间,至少这一子落错,破局就无从谈起了。
旁人看不出里面的缘故,只当陈止是真的自愧不如,又纷纷称赞起来,让姜义的面色略有变化,心中不快。
不过,无论是姜义,还是围观的众人,都忽略了一件事。
“有意思,”公孙启看到这里,忽然露出笑容,心下暗道,“陈止只说了这一步棋子不通,不管是姜义,还是其他人,都不会怀疑此言,无形之中已是默认了陈止的判断,都不需要陈止进一步推演棋局了。”
这个发现并不让他感到意外,这是因为陈止先快速摆出了棋谱,又推演了一局,让人见识到了厉害,才使得众人默认。
“话虽如此,但权威一旦建立起来,就可以施展空城计了,哪怕是正确的棋路,也可以封死,这个一言公子恐怕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啊。”
公孙启想着,但没有说出来的意思,他说出来姜义也不会承他的情,还要得罪陈止等人,自是不该为之。
那边,姜义的动作迟缓下来,看着棋盘半天没有动作,思考下一步要怎么走。
整个小厅的气氛都凝重起来,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压力,似乎那位一言公子,真的被眼前这个棋盘难住了。
这个时候,那面红齿白的小厮,不知道什么时候,轻手轻脚的来到了陈物跟前,伸手戳了戳陈物的后背。
“你干什么呀?”陈物回头看了一眼,认出是跟随姜义一起来的,顿时警惕起来,脸上自然而然的露出敌意。
“别这么大的敌意呀,”那小厮赶紧做出担心的表情,“我只是个小随从,身不由己啊,不过你家少爷真厉害啊,能摆出这么厉害的棋盘来,真了不起!”
听他这么一说,陈物登时就昂起头来,说道:“这个是当然了,咱家少爷的厉害还多着呢,你们以后就知道了。”
那小厮顿时做出一副崇拜之色,眼睛里仿佛能冒出星星,跟着又问:“那你家少爷肯定是学了很久棋道吧?”
陈物更加得意了,就说:“哪有多久,我家少爷天资过人,是两个月前拜访了祖中正,才开始精研棋道的,只是进境神速。”
实际上,陈止前世就接触了围棋,不过这一世的陈止没有传出相应的传闻,即便是在“浪子回头”之后,也没怎么接触过棋道,旁人自是有了这般看法。
小厮一听,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跟着又随意的说了两句,问了棋谱从何而来的话,好生一番吹捧,这才退去。
等他走的时候,陈物反而有些恋恋不舍了,倒不是不舍得那小厮,而是还想再给自家少爷扬扬名。
所以陈物的目光盯着那小厮,然后就发现,此人竟直接走到了陈止和姜义跟前。
姜义这时又作势要放下一颗棋子,只是棋子还没落下,注意到陈止又要开口的迹象,就非常自觉的停下来了,接着姜义自己意识到不妙。
“不好,已被陈止营造出来的势,给控制住了,这可不是好现象,必须要挣脱出这个局面!”
这边他在想着,冷不防的,那小厮突然开口问道:“陈先生,你精通棋道,又精研许久,据说为此还染了微恙,莫非连你都没参透这一盘棋?若是如此,那你觉得落子不对之处,不也有可能是错的么?说不定,就有其他棋路,可以破开局面呢?”
说完这些,小厮见众人都看过来,又做出害怕的模样,说道:“我年纪还小,要是说的有不对的地方,你们可别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