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薄真部全军覆没?”桑水河畔,石勒接到了战报之后,挑了挑眉毛,“败的有些太快了。”
他坐在营帐之中,身边摆放着血食,腿边放着一个水囊,囊口开着,散发出烈酒特有的辛辣味。
“不错,”边上,那位张先生正看着战报,“可薄真部经过几场恶战,已经是兵疲将乏,所余部众不过三千人,或许只有两千出头,但皆为骑兵,就算是将军想要将之击败,也得耗费一番功夫。”
说着,他将战报放下来,抬头看了石勒一眼,笑道:“骑兵不利于攻城,可薄真的须极陀带着人去攻城,自是收效甚微,但因此而被全歼,却有有些奇怪,里面到底是如何布局的,真是让人好奇。”
石勒眉头一皱:“这战报上说,是陈止派出的兵马将鲜卑人击溃的,他哪里来的人手?”
“想必不是代县的守备兵卒,”张先生说着,朝着帐外看了一眼,“代郡的守军断无这般战力,那就只能是他新招募的兵马。”
“新招募的?”石勒满脸意外,“先生的意思,是说着击败了可薄真部的人马,是陈止新召集的那批武丁?这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的,”张先生似笑非笑的看着石勒,“除了这批人马之外,此时的代县的还有什么可堪一战的兵力?”
“之前的消息你也看到了,”石勒指了指营帐一角,那里扔着几张信纸,“那些家丁还在代县操练着呢,况且这批人前后才操练了多久?就算是队列恐怕还不知如何站位,更莫论明悟军阵了,若无阵势,则不过是乌合之众,何以对敌?”
说着说着,他站起身来,正色道:“某家虽说被那屠伯驱赶来去,但也知要以步卒对阵骑兵,若无军阵相应,那便难以立足,抵挡都很困难,更不要说击溃了。”
张先生却问道:“将军,你是因何确定,那武丁还在代县操练,又因为什么判断这支武丁并未掌握战阵的呢?”
“我那些潜伏在代县的族人,不是一直有战报送来么?”石勒反问了一句,但说话的时候,却心中一动。
“所谓情报,其实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张先生摇了摇头,也正色说道:“真正高明的计谋,能以情报迷惑敌人,这代县送来的战报,未必就是对的。”
“你的意思,是我的族人已经背叛?”石勒眉毛一皱,露出不悦之色,“虽说此举亦有可能,但我这战报的来源,可不是只有一处,反复比对之下自然能得到最接近真实的情报,总不至于所有人都被人收买、都已经背叛了吧。”
“我不是怀疑将军族人的忠诚,”张先生不急不缓的摇摇头,“我说的是,若真实本身就是虚假的呢?我们看到的东西、以为的情况,未必就是事物本来的样子。”
“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这一点最让人不快,”石勒重重的喘了两口气,“有什么话直说不能么,非要绕这么多弯!”
“将军关于陈止武丁操练的消息,都是这么描述的,”张先生也知道石勒是个文盲,字都不认识一个,便摊开了说,“‘能听得其中操练声’、‘操练声自早到晚,不曾有断绝’、又或者‘操练声甚急,时而能听得口号声响’,‘若是离得近些,则能隔着木墙,听得其中的靴子踩地的声响’。”
说到这里,他再看石勒,问道:“将军,你可听出里面有什么相似之处了么?”
“相似之处?不都是说的操练之事么?”石勒眉头紧锁,隐隐也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张先生便道:“这就是只闻其声、实未见人!”
石勒一下子就愣住了。
张先生随后继续道:“早在五六天之前,陈止便严防练兵之地的进出,几乎没有人能随意进出了,但偏偏能够听得声音,当初并未严格限制进出的时候,里面有人操练,外面的人就能听到诸多声响,并且进去之后就能看到兵丁走阵,久而久之,就给人一种印象,那便是听了声音,里面的就是在操练。”
“这……”石勒明白过来,“你是说这些声音,其实是空城计?里面的人早就不在了,只是用声音迷惑他人?但如果没有人的话,又怎么发出操练之声,有限的几人,可是无从听闻的。”
“只需要让外面的人听到里面的声音,不需要整个场地站满人,”张先生显然已经有了自己的设想,“只需要让靠近木墙的一篇区域有足够的人就够了,更何况,情报中也提到过,除了最初的五千人之外,代郡各大家族,又给他送去了家丁,这又是一批人。”
“你说这是减兵增灶之计?”石勒绞尽脑汁的想了一会,终于明白过来了。
张先生也点了点头,他很清楚自己的这个主君,虽然是个文盲,但在领军打仗上有不小的天分。
所谓的减兵增灶,就是通过增加灶台数目,让敌人判断错误,以为己方式在增兵,其实已经暗中撤退。
“但即便如此,陈止新招募的兵丁也才操练没有多久,连军阵都是前几天临时宣讲,如何能战胜鲜卑人?”石勒还是有着不明白的地方。
“要宣讲军阵,无需这般大战旗鼓,之所以这么做,很有可能就是为了给别人看的,也是疑兵之计,”张先生似乎也没有想通里面的关键,“当然,这么短的时间内,不该让新招的兵丁有这等战力,更不要说从代县前往当城,还有一段距离,要急行军,要列阵对敌,还要以步卒歼灭骑兵,几个环节每一个都对兵丁的战力都有不小的要求,里面有很多地方,连我都无法想清楚。”
“这便是了!”石勒点点头,正要发表一番看法,没想到张先生跟着就道:“但全歼可薄真部的事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与将军原来的算计,也都因此落空,不得不另作打算。”
“这个也是,”说到这个,石勒顿时来了兴致,“其实先生你上次提过了,要有一个备选的战略,某家就在想了,现在听了先生的这一番话,更是坚定了心头之念。”
“想要偷袭代县,那就不用提了,”不等石勒说出计划,张先生就先摇了摇头,“陈止或许有减兵增灶的可能,留在代县的,大概也只有少许人马和操练不够的新丁,但还是不该攻打代县了。”
石勒却不这么认为,说道:“嗯?这是为何?难道就因为鲜卑人被击败了,就要怕了他陈止?”
“打仗可不是赌气,”张先生则笑着摇头,“而是要达成目标,我之前建议太守攻代县,是觉得这里空虚,加上有王浚的默许,能顺势而为,但现在看来,陈止的准备十分完备,那就是个硬骨头,即便是啃下来,也要崩掉几颗牙齿,如果是寻常的匈奴将军也就罢了,有所损失,回去补充就是,但将军您是要自立的,手上的兵马少一点,力量就被削弱一点,何必和很值死磕?”
石勒似乎还有些不甘心,说道:“但他既然用计,遮掩了代县的情况,难道不就是担心被人攻打么?说明代县空虚。”
张先生则分析道:“也许如此,但他能击溃鲜卑人,说明手下有一定战力,就算突袭代县,但那里是郡首之地,城墙坚固,位于郡中,无论是驰援当城的兵马南下,还是下面两个县的兵卒北上,都不困难,如今陈止击破鲜卑,名声已出,代县兵马必定为他马首是瞻,要局级人马并不困难,而将军的攻势一旦被阻碍,就有可能陷入鏖战,那就难以达成最后目标了。”
石勒已经意动,却还是有些犹豫:“就因为这个……”
“这些不是放弃的原因,真正的问题是,将军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张先生抚了抚胡须,笑道:“如今代郡坚守,又有鲜卑入侵,加上王浚的属意,还有匈奴国内的倾向,使得周围都觉得,此地为四战之处,与之相对的,这幽州的其他地方,岂非就有了松懈,依我之见,何不将攻略代郡的心思,转移到其他郡县,或许能有奇效。”
听到这里,石勒眼中一亮,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受到了匈奴朝廷的影响,思维落入了死胡同。
而张先生则继续道:“这代郡在幽州,人口也好、财帛也罢,都不是拔尖,反而算是落后,那陈止以减兵增灶之法迷惑我等,我等何不以佯攻代县之举,声东击西?”
石勒眯着眼睛想了一会,随后咧嘴而笑,跟着对身边的一名骑兵道:“去,给我找几个人,探查代县那边的动静!”
匈奴骑兵的奔行速度,那是相当迅疾的,当城大胜的消息还在官方渠道流传,没有正式被确认的时候,匈奴斥候出现在城外的消息,就已经传入了城中。
这些斥候被发现之后,并没有迅速撤退,反而有诸多挑衅之举,让人越发肯定了他们的身份,于是很自然的就传入了城中。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几大家族更是担心不已,纷纷找上陈止,希望他能分兵坞堡,护卫几家的周全,毕竟他们的武丁贡献出来不少,以至于家中防备越发孱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