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谈意把衣服收进屋里之后,暴雨便立即落了下来,噼里啪啦砸到院子地面,在青石板砖上溅起一连串紧密的水花。
他干活勤快,收回来的衣服不止有自己的,还有陈玄乙和周扶光的——先把周扶光的衣服叠好,放到她枕头旁边,见她被子卷成一团,祝谈意顺手将那团乱糟糟的被子也坤开,拍平,仔细的叠好。
这时候门外又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混在雨声里。
祝谈意拿了门口的油纸伞撑开,一瘸一拐走出去开门。阿般立在书房边的檐廊下,见他出来,抬高下巴鼻孔朝天冷哼一声,做足了姿态。
只可惜祝谈意并不理他。
打开门,祝谈意与门外同样撑着伞的顾千钟四目相对。顾千钟也撑了一把伞,但是雨太大,他衣袖和鞋袜都湿了,肩膀被冷风吹得微微瑟缩。
祝谈意:“……有,什么事吗?”
顾千钟咽了咽口水,道:“我找陈先生。”
祝谈意:“先生,在见客人——进,来吧。”
他瞥了眼顾千钟湿透的肩膀,侧身让开一条门缝。顾千钟难得从祝谈意这得到了好态度,霎时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闪身进去。
走进院子里,顾千钟瞥见檐廊下站着的阿般与女使。他不认识这二人,却也礼貌,扬了笑脸问好。
顾千钟的笑脸惯来很好用,但这次遇上阿般却碰了壁。阿般偏过脸去并不理顾千钟,倒是阿般身边的女使,向顾千钟福了福身。算是还礼。
祝谈意没有领他回自己房间,而是带着他到了前厅——也就是平时学生们上课的地方。虽然两边大门透风,但至少头顶有砖有瓦,不淋雨。
他不问顾千钟为什么半夜过来,也不问他来干什么,走进前厅后自顾自收拢雨伞,将伞尖抵着门槛,等雨伞上的水顺着门槛流到外面去。
外面雨声哗啦啦,隔着院子,阿般实在无聊,抛着自己手里的马鞭,时不时瞥一眼祝谈意,又瞥一眼顾千钟,眉眼间有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好奇。
祝谈意不在意阿般,也不在意自己身边抱着胳膊看雨的顾千钟——他拨弄着叠起来的油纸伞,心里只关心一件事情:这雨下得好大,不知道周扶光去斩蛟龙顺不顺利。
她又没有带伞,回来的路上会不会淋雨?
要不然预先煮上一锅姜汤等她?这样不容易感冒……剑修也会感冒吗?
祝谈意不太清楚周扶光现在的修为。前世他看那本漫画的时候,周扶光的故事在一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她只是不断地出现在男主的回忆里,而男主回忆里的周扶光并非十五岁的少女,而是二十出头,沉稳可靠的大师姐。
在漫画末尾的彩蛋页面,祝谈意看见了人气统计,他最喜欢的角色虽然戏份极少,却不负众望的高登榜一。祝谈意很欣慰,把泛黄的那几页反复翻来覆去的看。
他想周扶光那么好,理应被所有人爱。
在投票榜单底下有作话,作者说要给周扶光画一个单独的回忆篇章,写她过去的故事。祝谈意不知道那个回忆篇章到底有没有画出来——末日降临的第一百年,人类旧日的网络数据被彻底遗弃,一切末日之前的杂志漫画小说都失去了网络版。
而祝谈意不幸出生在一百年后,只在某次外出收缴物资时,在一家破败的,被变异牵牛花占领的房子里找到了这册漫画。
他回去后问了城里的老人,老人告诉他那个房子在末日之前叫读书咖啡屋。这种漫画一般是按册贩卖,祝谈意拿的是第三册,那栋房子里应当还有第一册和第二册。
如果祝谈意运气够好,也许还能找到后续的内容。
屋外再度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祝谈意飘忽的思绪。
他再度撑开油纸伞往大门走去,并不激动;反正不会是周扶光。
周扶光斩完蛟龙回来是不会走正门的。她会像上次出去一样,又悄无声息的从窗户处翻进来,落到床铺上打个滚,摊开四肢懒散的眯起眼睛思考事情。
她那时候的神态让祝谈意想到吃饱的老虎。
野外的老虎完成一场捕猎后也会这样打滚,活动四肢,漂亮的眼睛眯一眯,好似要睡觉,实则没睡,机警得很。
大门打开,祝谈意撑着伞,与绿色长袍的男人对上视线。视线交接,祝谈意猛地一机灵,察觉到了危险。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握紧油纸伞,曲起的手肘抵住门框,谨慎的问:“您,找谁?”
绿袍男人垂眼看他,在看清楚祝谈意的脸时,他面上掠过一丝玩味。但那点表情很快就被他妥善收敛起来,
他没有打伞,但暴雨一落到他周身,便自动避开。他从大雨里走来,衣角鞋袜都干燥清爽,甚至连头发都没有被打湿一根。
“我找陈玄乙。”
祝谈意:“先生,不见,客……”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股无形之力推翻出去。那扇木门被风吹得彻底敞开,绿袍男人神色泰然自若,仿佛一个得到邀请的客人那样迈步进入院内。
檐廊下女使右手握住剑柄,左手将阿般护到自己身后,抿紧嘴唇紧绷着看向对方——袁野瞥了她一眼,倒是并不意外。
“袁大人!”阿般却是眼前一亮,轻快热切的与对方打了声招呼。
女使听得头疼,攥了攥阿般手腕:“殿下……”
不过瞬息,袁野的身影闪现到檐廊下。女使将没说完的话咽下去,握紧手中剑,周身元气调动到了极致,整个人气势也完全变得凌厉起来,极具有压迫感。
只是那点压迫感对袁野来说没有丝毫效果,他甚至没有多看女使一眼。
祝谈意抱着伞在雨地里滚了一圈,爬起来,抹了抹自己脸上淋漓的雨水。顾千钟连忙举着伞跑过去遮在他头顶,扶着他胳膊——弯腰去扶祝谈意时,顾千钟衣摆晃动,露出腰间一枚印着燕子图案的玉牌吊坠。
袁野垂眼看向阿般,唇角翘起,微笑,俯身行了个礼:“五殿下,有段时间不见了。”
阿般高兴道:“也就几天而已。不过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不是说麒麟卫也跟你一起来吗?”
袁野:“路上遇到了一点麻烦,臣担心会耽搁陛下的头等大事,所以就先赶来了。青梧姑娘为何那样看着我?”
他目光瞥向青梧,阿般扯了扯青梧的衣袖,道:“青梧,袁大人是好人——反正三叔也不想帮我们,袁大人也很强的,你去叫娘出来,我们不求他了,让袁大人来帮我们好不好?”
青梧苦笑,“殿下……”
袁野目光转向书房紧闭的大门:“哦?原来娘娘在里面啊?正好,我也有事情要禀报娘娘。”
青梧伸手欲拦,只是她的胳膊还没抬起来,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意志上是想去拦住袁野的,然而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袁野推开书房大门。
直到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关上,青梧周身压力才骤然消失。她脱力一般软倒在地,不得不扶着一边的墙壁大口喘气。
阿般还未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只看见青梧摔倒,吓了一跳,连忙去扶青梧。
书房内。
妇人正在跟陈玄乙谈话,骤然听见推门声,以为是阿般按奈不住寂寞,闯了进来。她转过头,下意识便要训斥,眼前却只见一片白光闪耀。
还是陈玄乙反应极快,挡在了妇人身前,双袖甩动元气铺开一层屏障——屏障与白光相撞,霎时碎裂,余力撞到陈玄乙胳膊上,将他整个人撞得踉跄后退,喉咙里涌起一阵血液的腥甜味。
这时候妇人才反应过来,失态惊叫:“袁野?你怎么会在这!”
袁野单手握着戒尺,适才那白光正是从他手中戒尺挥出。他脸上挂着微微的笑,望向陈玄乙:“好久不见了,师兄。”
“我本以为你至少还留着化神期的修为,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元婴初期的实力了,真是可惜啊。”
陈玄乙用衣袖擦了擦自己嘴角溢出的血丝,沉默以对。
*
前厅。
顾千钟扶着祝谈意,找了张椅子坐下。他有些不安,眼神往书房紧闭的大门瞥去,道:“那男的是谁啊?”
祝谈意:“不见过。”
顾千钟:“不过周姑娘睡得还挺死,院子里这么大动静都没吵醒她。”
祝谈意:“……”
他没回答顾千钟这个问题,只是低头拧干自己还在滴水的袖子。
顾千钟看了眼对面檐廊下的阿般和青梧,又道:“那小孩真讨人厌。”
祝谈意:“嗯。”
顾千钟眼睛一亮:“你也很讨厌他吧?一副自己很了不起的样子,哼——”
他其实还想说一下自己家能在上京买房,自己也没洋洋得意啊之类的话。但转念一想,财不露白,还是低调为好。于是又将未说完的话咽下去。
然而变故只在这一瞬间。
书房四面墙壁皆被巨大气压炸开,木块碎屑四飞,轰与然作响。与木块碎屑一起飞出来的,还有陈玄乙的尸体。
一把戒尺贯穿他的眉心,余力将其撞入芭蕉树丛——翠色芭蕉叶被撞得乱晃,叶面水滴滚落,沾湿读书人青灰色长衫。
袁野立在一片废墟上,嘴角挂着微微的笑,空荡荡的右臂袖管随风飘荡。在他脚边还伏着秀美妇人的尸体,但因为落满木屑残渣的缘故,尸体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尊贵体面。
这一幕来得过于突兀,仿佛是在书生夜会莺莺的话本里横插一页黑旋风李逵刑场大发杀性那样诡异。
突兀到院子里还立着的四个活人都愣住,脑子空白了数秒。
袁野抬手,那把戒尺飞回他掌心。他将戒尺轻敲在自己手心,微笑的同时目光扫过每个人:“五殿下,七窍玲珑心,要找的两个人都在这里,倒是免去我诸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