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完三具尸体,祝谈意给他们都立了木牌子。木牌是祝谈意削的,但他只知道陈玄乙的名字,并不知道另外两个人的名字——所以另外两个人的木牌,是阿般写的。
他从写名字的第一笔就开始哭,刚开始只是小声啜泣,后面眼泪掉得越来越凶,哭得也越来越大声。但是旁边同样在写木牌的祝谈意就很安静。
‘玄’字他不太记得怎么写了,开了个头后,小刀就迟疑的悬在半空中,有点刻不下去。
一是不太记得这个字怎么写了,二是怕写错。
木牌做起来很简单,但连死者名字都刻错,实在太不尊敬。
阿般哭得太厉害,哭着哭着就吐了。他吐得周扶光也没心情喝酒,把玉葫芦挂回去,三两步走到坐着的二人身后。
阿般在吐,边吐边哭,祝谈意右手握着小刀,还在冥思苦想那个‘玄’字到底怎么写。周扶光俯身,手臂越过祝谈意肩膀,手指点在木牌面上,虚写了一遍‘玄’字。
“记住了?”
祝谈意握紧小刀,脊背绷直,严肃点头,“记住了。”
周扶光收回手,重新站直,但也没有走开,只是站在祝谈意身后,看他低着头认真的刻木牌。他头发留得很短,低头时完全露出后脖颈,因为瘦的缘故,脊椎骨一节一节顶起皮肉来。
既没有完全瘦到皮包骨的渗人程度,但也确实是纤瘦而抽条。那层年轻的皮肤和骨架之间夹进去一层单薄肌肉,使得少年看起来像夏日晒足了太阳的金黄色稻草。
周扶光抱着自己胳膊,目光温吞从他后脖颈往前,去看他刻的木牌。祝谈意倒是没有撒谎,他记忆力不错,周扶光刚刚比划的他确实都记住了,小刀刀尖刻进木头里,一笔一划都能和周扶光刚刚用手指随意比划的地方对上。
祝谈意在不会写的‘玄’字上面浪费了太多时间。等他把陈玄乙的木牌插进新坟堆时,旁边阿般已经写完了两个人的木牌,仔仔细细的把它们都插进土里。
直到这时候,周扶光又走远。
她不喜欢看祭拜死人的场面。
远处的天边渐渐露出鱼肚白。私塾这里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但是村子里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周扶光听见风声,风穿过鸡笼巷,吹过那些已经空掉的房子。
有人组织村民们离开了?
这点周扶光倒不是很意外。镇龙村虽然地处偏僻,但这里毕竟镇压着一条蛟龙;大梁是知道这件事情的,既然知道这件事情,那么就不可能完全放任这座村子自己野蛮生长。
除了每年夏天来检查蛟龙的人之外,大概也安排了其他人常驻于此,监管整座村庄。
祝谈意祭拜完陈玄乙后,又回到了周扶光面前——身后还跟着个脏兮兮的阿般。周扶光瞥了眼阿般,阿般立刻挺直了脊背。
他严阵以待等着周扶光问点什么,但周扶光只是瞥他一眼,便像看不见他那样,转回目光盯着祝谈意。
周扶光:“我欠陈玄乙一点人情,他许诺把你抵给我,随我安排,这件事情你知道吗?”
祝谈意脸上浮出茫然神色,摇了摇头。
周扶光眯起眼睛,食指慢悠悠戳到祝谈意心口,“以前不知道没关系,现在知道就行了。”
“陈玄乙把你卖给我了,以后你就跟着我,明白了吗?”
考虑到祝谈意的语言能力,周扶光特意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的说,每说完一句,停顿两三秒,看祝谈意脸上表情。他看起来好像听懂了,但不知道有没有理解,因为他点头点得特别快。
周扶光第一次看见有人被卖了还能这么高兴的。
她又强调了一句:“陈玄乙说了,只要我能保你不死,怎么对待你都行,你现在跟我的奴隶没什么区别,可不是我养你这么简单,能懂吗?”
祝谈意继续很快又毫不犹豫的点头。
阿般看不下去了,插嘴:“你怎么比我还不讲道理啊?这个蠢货心都剖给你了,你就不能把他当个人看吗?”
周扶光微笑,随便指了个方向:“我只带我的仆人一起去上京,这位不认识的小姐可以滚了。”
阿般慌张:“……什!什么小姐!你眼瞎了吗?我是男的!”
周扶光保持着微笑,没有说话,眼眸轻扫过阿般面庞。她都不必说半个字,阿般已经感觉自己的乔装技巧被狠狠的嘲笑了——她泫然欲泣,又不想当着周扶光的面哭出来,只好咬住自己下唇,使劲吸鼻子。
周扶光握紧左手催动傀儡丝,原本躺在废墟地面上躺尸的袁野‘刷’的一下飞奔过来。比起来在地下河时,袁野现在的动作已经顺滑许多,没有了那种令人别扭的僵硬感。
阿般看着飞奔过来的袁野,心情复杂。
她出身上京,见多识广,能认出面前这人已经完全被傀儡丝操纵,化为了周扶光手中的玩偶。对方算是自己的大仇人,但阿般也知道,袁野这种人会对自己母亲动手,暗中必然有他人授意。
昨天晚上周扶光把袁野扔在一边去帮祝谈意开灵台时,阿般曾经试图从袁野口中问出幕后之人。
只不过袁野的神志一直没有恢复,根本听不懂阿般的问题,自然也就无法回答。
周扶光自多宝囊内拿出那把戒尺,将其放在袁野面前,再用傀儡丝操纵袁野——结丹期修士能缩地成寸,还能驾驭法器上天入地,袁野这么大一个免费‘坐骑’,不用白不用。
阿般见周扶光油盐不进,当真要走。
她脸上气得青一阵白一阵,但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眼看着袁野被傀儡丝操纵,念出口诀,戒尺浮起至半空,体型骤然变大如一叶小舟。
阿般顿觉若不能此刻抓住周扶光,只怕真的要被周扶光抛下。
她嘴巴一瘪眼圈发红,哭出声的同时鼓起勇气扑过去抱住了周扶光小腿:“我当仆人!我给你当仆人行了吧?呜呜呜带我去上京!不然我就吊死在你面前呜呜呜!”
小姑娘又哭又嚎声音震天响。
周扶光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她见多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阿泷最擅长这个。
伸手捏着阿般后脖颈一掐她穴位,哭声戛然而止,阿般噗通一声昏迷倒地。周扶光拎起她跳上戒尺,袁野跟着同手同脚上去——她看向祝谈意,祝谈意老老实实跟上去,找了个平稳的位置坐下。
周扶光:“刚才那几句话,我逗她玩的,没打算把你当仆人。”
祝谈意一愣,眨眼,浓黑眼瞳直勾勾看向周扶光。
周扶光站在他三步开外的地方,并没有看他,却在解释:“我去上京,是去取回我的佩剑。放狠话的时候为了装个样子吓唬人,就把我的剑海棠醉给掷去上京了——那把剑我很喜欢的。”
“等我取回了剑,就送你去昆仑山。陈玄乙原本就打算带你去昆仑山,他应该也预测到了自己的结局,害怕自己活不到那个时候,所以才将你托付给我。”
她操纵袁野,袁野操纵戒尺,转瞬间飞过断青河,鸡笼巷,到了几位员外们住的文心街。文心街的人还没走完,但也是车马辚辚,衣着整洁的奴仆收拾着行李正往马车上抬去。
变大后的戒尺低空掠过,惊得那些奴仆失声尖叫。
周扶光垂眼,在一堆陌生的面孔里分辨了一会儿,捕捉到顾千钟的身影——她找准位置,使了个巧劲,将阿般扔进他怀里。
扔完累赘,戒尺猛然上升,转瞬间升入高空,地面行人景物皆如米粒大小,唯有清风阵阵掠过面颊。周扶光席戒尺而坐,不再分心,只专注于用傀儡丝操纵袁野。
袁野虽然被打得境界跌落,但再跌也是结丹期的修士。周扶光以筑基的实力要操纵他,必须花费更多的心力。
*
东胜神州,嘉陵。
嘉陵江横穿过整个嘉陵,半数路段的岸边都种满了竹子。周家剑阁身处嘉陵江的源头。
剑阁共有七层,并不拒绝对外姓人开放。换句话说,哪怕你不是周家人,只要你能登顶剑阁,那么按照周家的规矩,你就可以在剑阁里挑选一把佩剑。
周家剑阁有全天下最好的剑。
周家有全天下最强的剑修。
这座剑阁自九百年前建立起,至今未曾有外姓人登顶。
剑阁大门悄无声息打开,数名十五六岁的青春少年从内鱼贯走出。队伍最末端的少女,背一把长剑,皮肤极白,深眼眶,桃花眼,半垂眼睫时冷漠又矜贵。
但最为惹眼的,莫过于少女缺失的右腿小腿——她右臂拄着拐杖,行走时健步如飞,与常人无异。
走出剑阁,顺嘉陵江往下,便可见竹林深处精致楼阁。少女走过一段竹桥,忽然心脏狂跳,一股难以形容的心悸涌上。
因为这阵心悸,少女脚步略停。同伴敏锐,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元絮?”
周元絮摇头,若无其事道:“没什么。”
有人目光扫过她右腿,窃笑:“真的没什么吗?只有一条腿,还天天来剑阁练剑,肯定很辛苦吧?”
周元絮瞥了眼窃笑的人,语气淡淡:“我的腿迟早会长出来,但你的修为和剑法却不会凭空长进。与其在这关心我的腿,不如关心一下你下个月的月考。”
“我劝你最好现在就去城隍庙里好好拜一下,免得在月考中抽到我的名字,我正好想将青女重铸一番,暂缺个祭剑的对象。”
那人被周元絮呛得面色微变,却也不甘示弱,“大哥还有两月就要从武胜回来了,等他知道周扶光离家出走,你和周明河两人一起都没拦下她,还分别被她砍断了一条腿——你看大哥会不会生气!”
周元絮微笑,桃花眼微微眯起,那张与周扶光完全一模一样,只缺了左眼睑下两粒小痣的脸,微微探向挑衅的人,“你说得很对,但很可惜,你看不见那场景了,因为我下次月考一定会成为你的敌人,也肯定会拿你来祭我的剑。”
“你不该拿周扶光的事情来惹我生气——你该知道我在这个家里最讨厌的就是周扶光了。”
那人登时僵在原地,额头上冒了层冷汗。而放完话的周元絮并没有腾出时间去欣赏他的表情,只是转身拄着拐杖脚步轻快的离开。
等走到无人之处,她才蹙眉摸了摸自己心口处:现在心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刚才那阵剧烈的心悸还残留着一点感觉。
能让她第六感到心悸的,只有她的双胞胎姐姐,周扶光。
她们同父同母,是为双生子。双生子之间天然存在着相互感应,哪怕远在天涯海角,也会因为其中一方身陷险境情绪剧烈起伏而感到心悸不已。
不过,周扶光能陷入什么险境?
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略带自嘲意味的轻笑,周元絮闭眼轻轻呼吸,再度睁开眼睛时又是一张冷漠而高高在上的表情,拄着拐杖往自己住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