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今日热闹的出奇。
平日安心待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中的妾氏与家中晚辈纷纷露了脸,站在正堂等着送二小姐出嫁。
沈书戎这些年纳了不少妾氏,如今满堂姝色,唐氏瞧了心中颇为憋闷,但面上仍旧礼数周到,拉着庶出子女们唠家常。
她年轻时伤了身子,至今也未能给沈府诞下嫡子,但她心许云姨娘诞下的年哥儿,年纪尚轻,却是个聪明的,与她也很是亲近。
若不是沈观衣突然发难,断了她的谋划,今日她不但能让沈观衣下不来台,还能将脏水泼在云姨娘身上,之后也能以管教不严的名义,将年哥儿抱养过来。
想她为了促成这件事,低声下气的拉拢云姨娘许久,结果如今通通因为沈观衣化成了一缕炊烟。
云姨娘年纪尚轻,性子温婉,见唐氏面色不愉,以为她是在担忧今日之事,安抚道:“夫人,二小姐定会平安顺遂的嫁过去,您别担心。”
“是啊夫人,二小姐那般得老天眷顾的女子,定会安顺的。”
“今儿个我可要好好沾沾二小姐的喜气,让我家蓉姐儿将来也能嫁个好夫家。”
先前还各不搭理的一屋子人,如今因为沈观衣而侃侃而谈,你来我往,言语之间多是讨好谄媚,唐氏勉强的勾了下唇,干脆眼不见为净,低下头一个劲的喝茶。
“夫人,到了,姑爷到了!”
话音刚落,便瞧见沈书戎背着一小姑娘缓缓走来,五步一喜字,十步一红绸,小姑娘戴着喜帕,瞧不清脸蛋儿,于是她怀中抱着的那把琴,便格外引人注目。
年纪尚轻的女儿家拉着自家姨娘的衣袖,好奇的睁大眼睛,“姨娘,二姐姐为什么要抱一把琴啊?”
云姨娘算是陪着沈书戎一步步走到如今的老人,她不喜争抢,除了自家孩子,对许多事也算不得上心,但那把琴,她不会忘。
柳商这个名字,如今想起,都仍旧令人惋惜。
那般惊才艳艳的女子,最终却落得那么一个下场。
而罪魁祸首……
云姨娘抿着唇侧头看去,只一眼便低下了头,这府中的人,谁也不想步柳商的后尘。
唐氏气的嘴唇发颤,脸色苍白。
沈观衣由沈书戎背着从正堂走过,不曾停留半分,新嫁娘拜别主母是燕国一直以来的礼仪规矩,而今日,沈观衣不但坏了规矩,还抱着那把本该消失的破琴,堂而皇之的出嫁!
怨毒的目光似要化为钉子从沈观衣的脊梁狠狠穿过。
沈观衣察觉到了,甚至心情甚好的扬起了嘴角。
心情怎能不好呢?前世的今日,唐氏可高兴的快要合不拢嘴,以为事事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想要压得她这辈子都翻不过身来。
如今再回想,竟能理解唐氏当时的心绪。
瞧着憎恨之人被玩弄于股掌之中,还得打落牙齿混血咽,那等心情,当真美妙。
门口吹打得声音由远及近,缓缓消散,沈书戎将她送入轿中,毡帘放下的一瞬,她听见了诸多声音。
与前世的嫌弃谩骂不同,她们或是讨好或是真心,那些从前恨不得用唾沫星子将她钉死在不贞不洁上的姨娘与下人们,竟也能说出这般让人高兴的吉祥话。
“吉时已到,起轿——”
到底那三十多年没有白活,她至少从李鹤珣身上学会了如何让那些人闭嘴,如何让自个儿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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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亲队伍,十里红妆,绕了大半个京城,终于在戌时前去到了李家。
轿子稳稳停下,耳畔喜婆正高声喊着话儿,毡帘掀开的一瞬,一双修长干净的手将她从轿中扶了下来。
凉风习习,喧闹不休,他们离的那般近。浅淡的松香似乎隔着喜帕挠了一下她的鼻尖,又痒又麻。
沈观衣不是第一次嫁人了,但她垂目瞧见那一双干净到不沾尘土的长靴时,仍旧有一瞬间的恍然。
她又成了李鹤珣的夫人。
如命运的刀雕刻成了眼前斑驳的人影,混着光,透过喜帕投向心湖,浮出涟漪,激荡的连耳唇也突然滚烫。
沈观衣知道,这些与风月无关。
与他有关。
成亲的繁文缛节其多,底下宾客瞧着热闹,年纪尚轻的人都伸长脖子想要看的清楚些,没人注意到与新人同样着绯衣的男子端坐在角落,一双眸子紧紧的盯着那二人。
“世子。”阿让轻轻唤了一声,怕他因冲动做出些什么事来。
宁长愠望着那并肩而立的人,周遭的红连带着他自己的衣裳,都觉着碍眼,碍眼至极!
那是他从前不曾想过的场景,就像他不曾想过,小姑娘有一日会长大,会嫁作他人,再与他无关。
半个时辰前他还想着,一个女子罢了,有何不舍,他偏要来看着她成亲,可当真看见了才知晓他自诩的洒脱也不过如此。
他从来没放下过,怎么敢来看她成婚的。
“阿让,我是不是做错了?”他出神的问着。
“三个月前我若不离京,是不是便不会有今日?”
“或者我对她耐心些,不回那样让她生气的信,她是不是会等到我回来?”
“又或是我回京便去找她,不那般固执的非要等她一个女子来哄我。”
“这样……她是不是就会和从前一样。”
阿让喉中哽咽,不忍再看宁长愠这副空洞的模样,“世子,你该为姑娘高兴的。”
为她高兴?
那他呢,谁又让他高兴了?
那是他养大的姑娘,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切难道不该是他的吗?
如今却被另一人牵着拜堂,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宁长愠猛地起身,眼尾红的出奇,酸涩嫉妒如狂风翻涌而出,他满心满眼都是要将那碍眼的两人分开!
“世子!”阿让大惊失色,连忙拉住宁长愠。
他狠厉的回头,眸中的不顾一切令人生骇,“连你也要拦我?”
阿让抿着唇,缓缓放开了手。
宁长愠大步流星的朝着那二人走去,心间颤意不止,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似乎下一瞬便能将他看着长大的姑娘抢回来。
直到——
小姑娘从喜袍袖笼中伸出手勾住了身旁男子的尾指,轻轻一扯。
那样亲密无间的小动作,若不是信任与依赖,以沈观衣的性子定是做不出来的。
那些潮汐在瞬间褪去,化为岌岌而终的风刺进骨血,冷的他肌肤生疼。
在疼痛蔓延之时,他缓慢的,缓慢的垂下了双眸。
沈观衣似有所感的想要回头,耳畔却突然传来一道告诫的声音,“放开。”
她回过神,顿时不满道:“李鹤珣,我脚疼。”
李鹤珣面上从容,身子微微倾斜,遮挡着二人袖袍下勾缠的手指,旁人压根看不出异样。
但听沈观衣拜堂之时喊脚疼,饶是他心性再好,此时也忍不住黑了脸,冷冷的丢出两个字,“忍着。”
沈观衣是真的疼,出门时还不觉着,如今才发觉鞋中似乎多了个圆疙瘩,她站了这般久,早已疼的咬牙。
听见李鹤珣如同斥责的声音,沈观衣气性上来,压根不管现下是何等场合,便要掀开喜帕将自己受苦的脚救出来。
就在她松开手,抬手揪住喜帕的同时,李鹤珣手疾眼快的按住了她,面色一紧,“你要做什么?”
她嗔怒道:“我说了,我脚疼。”
她是真的能为了让自己舒服而不将众人放在眼里!
李鹤珣倒吸一口凉气,额头青筋直跳,怒火中烧,可向来知晓分寸的人不会在此时为了发泄情绪而不管不顾。
他忍着火气,只能放柔了声音哄道:“再有半刻钟,待祝词说完,我便让人扶你回房,听话一次可以吗?”
方才那般大的动作,离得近些的人应当早已察觉异常,李鹤珣余光瞧着母亲竟然沉了脸色,抿唇思虑片刻,他微微低头,几乎俯在沈观衣耳畔。
“可以吗?”
沈观衣动了动脚趾,额角的汗珠从腮边划过,她咬着唇嗯了一声。
声音虽小,李鹤珣却听见了,他顿时小小的舒了口气,面不改色的对上爹娘打探的神色。
待祝词结束后,沈观衣被探春搀扶着离开,而李鹤珣则要留下招待宾客,直至夜深。
他不愿在外多留,心中念着沈观衣喊疼的脚,也不知是真是假。
饶是李鹤珣心中再不耐,眼下也依旧游刃有余的辗转宾客之间,从容应对,点到即止。
酒过三巡,他行至宁长愠身前,将白日托归言转告之话再次说了一遍,宁长愠笑道:“李大人与令夫人真是伉俪情深,为此你可谢了我两遍了。”
李鹤珣从前与宁长愠不常打交道,或者说上京的权贵子弟,他几乎都称不上熟识,只是偶有听闻宁长愠此人喜好风月,流连花丛,对男女之事懂得甚多。
他轻笑道:“今日多得世子相助才能不误吉时,口头上的谢再多世子也当得。”
都说李鹤珣此人如鹤如风,向来从容自持,宁长愠瞧着他眼尾的浅笑,只觉得甚是碍眼,他饮下杯中清酒,赫然提醒道:“我把李大人当朋友,今日之事李大人不必放在心上,不过……”
他眸中挂着一丝轻佻的笑意,“你也知晓我喜好风月,所以不得不提醒李大人一句。”
在李鹤珣不解的神情中,宁长愠微微侧头,掩去眼底的嘲弄,小声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只一瞬,李鹤珣黝黑的瞳仁骤然紧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