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轰轰轰——”
十月中旬,应天府南京城江东门外码头之上,当十余艘五千料宝船进入停泊位,码头上的礼炮也一连作响十八声,以此庆祝下东洋船队的成功。
“乖乖……那么大的船,得运回来多少宝贝?”
“本该都是我们的……”
“嘘……小声些。”
码头上,除了维持秩序的上万上直兵马,还有数万前来看热闹的百姓。
当然,他们之中更多是码头上干活的力夫,其次才是看热闹的百姓。
不过在他们之中,也隐藏着许许多多前来打探消息的沿海商帮掌事和管事。
码头之上,朱棣站在黄帐之下,旁边紧跟朱高煦。
在他们父子身后,六部六府等百余名官员尽数到场。
似乎是要让他们看看下东洋的好处,朱棣特意将在京正四品以上官员全部都给叫来了。
其实群臣都知道下东洋有没有好处,但他们对于这个好处的概念十分模糊。
沿海商帮虽然有数百家,但实际上过得很好的只有拔尖的那堆人,剩下大部分走私的沿海商帮除去各种费用后,能赚的利润并不算高。
可眼下大明下东洋舰队将大明对日贸易垄断,可以说他们这次出航所得,等同江东、闽浙等大小商帮一年所得,甚至更多。
“砰!”
当船梯搭在码头的声音响起,郑和、杨展、杨俅等人纷纷下船,一路快走地朝着黄帐赶来。
“臣下东洋正使郑和,参见陛下、殿下……”
“礼仪免了,俺只想看你们所获几何。”
郑和带着众人走上前,试图行五拜三叩之礼,但却被朱棣叫住,甚至朱棣自己还上前扶住了郑和。
对此,郑和脸上笑容难以隐藏,杨展更是直接转身对后方跟来的几名指挥使示意。
几人明了,连忙命人开始将此次贸易所得搬下宝船。
相较于一百五十艘船满载出海,归来并携带货物抵达南京的只有十八艘宝船。
可即便如此,那满载而归的宝船也足以让人翘首以盼。
率先搬下宝船的是郑和坐船之上的上百个箱子,这些箱子的容积足够装下一个人。
它们容积虽然一样,可重量却并不一致。
有的箱子需要用板车推动,有的则是四个人挑着便从码头走来。
当它们齐刷刷被摆在群臣面前的时候,远处的宝船还在卸下货物,不多时便堆积近千个箱子。
瞧他们的动作是很难快速结束,因此郑和转身开口:“开箱!”
“哔——”
似乎经过彩排,郑和一开口,一旁的杨俅便吹响了木哨。
一时间,摆放在朱棣与群臣面前的箱子被一个个解锁打开。
“黄金!!”
“还有银子,这么多银子?!”
当第一排的箱子依次打开,不止是群臣倒吸了一口凉气,就连见惯了大世面的朱棣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首的第一个箱子打开后,里面放着的是二三十根金锭,底下还压着规则不一的白银。
在它之后,第一排十个箱子中,几乎有一半都装满了白银,剩下的才是各类铜钱。
在朱棣都没有回过神来前,他脸上就已经洋溢了笑容,郑和也适时开口,并呈出一份奏本。
“此次下东洋贸易所得为黄金六千七百四十二两七分,白银三十六万九千六百余两,铜钱九十六万四千余五十二贯六百……”
“此外,还有生红铜三十六万四千余斤,苏木十二万一千六百斤,硫黄四十六万斤、马匹一千匹,各类商货四十六万余斤。”
郑和的礼单,仅从金银铜钱来算,便带回接近一百四十万贯,其余各类货物价值难以估算,但按照市价来算,不低于八十万贯。
可以说,这次下东洋的贸易所得,比朱高煦预计的还要多,起码二百二十万贯。
如果去除四十二万贯的成本,大明净赚一百七十八万贯,比预计收获要多出近五十万贯。
“好!!”
朱棣目光扫视这批金银铜钱,只觉得自己的鼻息都无比灼热,几乎要喷出火来。
如果不是群臣在场,他已经拿起那几十根金锭了。
“朕已经令人为将士们在刘家港、长安门分别准备了酒宴,军中正五品武官也在内廷武英殿准备了酒宴,现在便前往。”
朱棣高兴的拉上了郑和的手,脸上洋溢笑容的同时,转身眼看到了群臣的表情。
他们之中有人真情实感的高兴,有人则是皮笑肉不笑。
这一幕也被跟着转身的朱高煦所看到,其中真情实感高兴的官员并不少,而这也不难理解。
历史上的朱棣把下西洋所得都存在了内库之中,只有要进行什么国家工程的时候他才会大笔大笔的掏出,因此历史上群臣对下西洋几乎没有参与感。
要真的说参与感,那他们也只有出工出力出钱出粮的时候有参与感。
可现在不同了,朱高煦早就和朱棣商量过,在皇城修建市舶库,所有下西洋所得都归入市舶库,由户部管理,但调用却需要皇帝与太子同意才行。
如此一来,市舶库的东西在朱棣眼皮底下,但却又归属户部,虽然花的时候有些繁琐,但起码让六部有了参与感。
“摆驾武英殿!”
随身太监王彦开口唱礼,很快由锦衣卫组成的大汉将军队伍便护送朱棣与朱高煦等人前往车队。
群臣纷纷退让开一条道路,在道路之中朱高煦见到了王瑄,连忙朝他点头示意,王瑄也以微笑回应。
不过等朱高煦走后,他的目光立马就投向了后面的队伍,并见到了杨展。
“越国公!”
王瑄朝杨展叫嚷一声,杨展刚到京城,还不知道王瑄也在京城,因此听到这熟悉声音时,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后连忙四处张望。
待他瞧见笑容憨厚的王瑄时,他立马便脱离了队伍,张开双手给了他一个拥抱。
“好啊!来了京城不告诉我!”
“你们在海上漂泊,想要送信也没有机会与时间啊。”
故友重逢,两人打趣着松开各自的手,不顾旁人看法就聊了起来。
“你来得好,这次我要和伱好好喝酒吃肉。”
杨展在王瑄面前便露出了他这年龄该有的朝气,王瑄闻言也咧嘴笑笑:“只可惜征讨安南我去不了,不然我们也能并肩子打仗了。”
“你想去?那我与殿下说说去。”杨展一听王瑄这么说,立马就要去找朱高煦,倒是王瑄拉住了他。
“诶诶,我只是说笑罢了,殿下已经给了我差事,前些日子我也面见了陛下,与他聊了许多三宣六慰的事情。”
“三宣六慰?”杨展失声开口,随后拉着王瑄走到了一旁,小声道:
“你要是在那地方耽搁,你我恐怕这辈子都碰不上了。”
杨展很清楚,虽然他在广西陆地上也作战有功,可终究比不了海上。
何况,以自家殿下对海军的重视程度,估计他这辈子都得待在海军。
如此一来,他与王瑄不仅不能并肩作战,甚至连交流见面的机会都很少。
“这事情难说,谁知道呢。”
王瑄依旧是那副憨厚模样,见状的杨展也不免为他打抱不平:“陛下给你授爵没?”
“没有,但是升了官职。”王瑄摇头,同时又担心杨展为自己打抱不平,连忙饥说道:
“不过殿下说了,爵位给我留着,等我战功多了之后便能授爵。”
“那还好……”听到王瑄这么做,本欲发作的杨展也松了一口气,但还是继续道:“你的功劳不比那些封了侯爵和伯爵的差,只是不能说出来,未免有些难为人了。”
“好在你我都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准备,若是等你到了三十几还不能授爵,那我即便冒着……”
“行了,会有的。”王瑄打断了杨展,杨展还想开口,但见王瑄表情严肃,也缓缓闭上了嘴。
“走吧,去武英殿好好喝几杯!”
“走!”
平复了心情,杨展又恢复了平日的平静,拉着王瑄便跟上了那前往武英殿的队伍。
同时,朱高煦也走到了大辂一旁,看着朱棣与王彦、郑和上了大辂后,便站在原地等了一会。
许久之后,他才看到朝着这边快步走来的王瑄与杨展。
“给王瑄和杨展安排金辂之后的第一辆马车。”
“是”
朱高煦吩咐亦失哈一句,亦失哈也没反驳。
毕竟当下在京武官中,除了已经投身教书事业的徐辉祖、张玉以外,便再无人能比杨展的地位高。
杨展与王瑄同乘一车,紧跟金辂之后倒也不算违制。
“殿下!”
王瑄与杨展寻来,朱高煦连忙笑着示意:“去坐那辆马车,跟我紧些。”
“是!”二人作揖回礼,随后便上了亦失哈给他们安排的马车。
不多时,随着金辂启程,身后早早上车的大量文臣也终于跟上了队伍。
“为了两个人而耽搁这么多人……”
一辆马车之中,解缙收回了探出窗户的身子,不满的抱怨起来。
与他同乘一车的,还有杨士奇和三名官职不大的文官。
杨士奇虽然只是翰林编撰,可他在江西文坛名声极大,因此也被朱棣委任为左中允。
除他与解缙外,另外两名文官则分别是右庶子胡广,国子监祭酒胡俨,翰林院侍讲金幼孜。
单从官职来看,他们似乎可有可无,但他们除了本身的官职外,还有殿阁大学士的身份。
若说殿阁大学士兴许让人不太熟悉,可若是说起它的另一个名字“内阁”,那就有不少人熟悉了。
眼下还是永乐年间,殿阁大学士并无实权,只是皇帝的顾问,类似后世的秘书职,还没有进化到明代中后期那种拥有起草诏令,代皇帝批答奏章,实际掌握宰相之权的权力。
不过即便如此,他们也是每日距离皇帝最近的人,因此官职虽低,地位却很高。
“近来东宫放出消息,准备把西洋划为民间海上自由贸易的地区,闽浙与江东海商得了消息,各有盘算。”
“他们有了盘算,庙堂之上的浙东与江东官员便只能专心在下西洋这件事上,我们也提早准备准备,借着这个机会寻一些优秀的士子,等待来年启奏陛下开办科举。”
解缙缓缓开口,众人深以为然,杨士奇也开口道:“王直、王英、周述、李时勉这四人不错。”
“籍贯是……”胡广试探开口。
“均乃我江西子弟。”杨士奇回答,解缙也颔首:“家乡子弟较其它地方,终归明些事理。”
“六部无我高官,若是科举,恐怕会差人一步。”
胡广担心着,可解缙却笃定:“我江左文风兴盛,如何需要担心此事?”
“相较于此,不如将心思放到东宫身上。”
解缙的声音压低几分:“东宫那边的税务司虽没有行动,可只要他们存在,那丈量田亩一事便时刻都有可能。”
听闻田亩丈量一事,众人纷纷紧皱眉头。
眼下江西耕地四千万亩,这其中数量上的水份是很少的,但田亩质量的水份却很大。
得益于两宋和洪武年间对江西水利的修缮,江西的耕地质量实际上并不差,可到了缴纳赋税上,江西四千万亩耕地所缴田赋的夏、秋两季粮食却只有二百六十余万石。
这个数量虽然也不少,但相比较耕地数量差不多的山西就差太多了。
三千九百余万亩耕地的山西缴纳田赋二百八十余万石,比江西耕地少还交得多,这其中原因除了老朱给山西的税率与江西不一样外,更重要的是江西许多田亩和户口都被地方上的胥吏与里长、粮长更改了性质。
与江东富户把上户改为中户、下户,把上等水田改为下等旱田一样,江西也这么办。
或者说不止是江西,而是整个天下有权有势的人都在这么说。
朱高煦的税务司,就是这群人头顶悬挂的利剑。
只是现在的税务司实力过于弱小,根本没有办法清丈天下田亩,清查天下田亩情况。
加上朱高煦已经开罪了江南,因此税务司在被调回后不久,便被统一派往了山东清丈田亩。
不过即便去了山东,似乎也鲜有他们清丈富户田亩的传闻。
许多人尽管还在注视着他们,但获取的消息着实不多,只知道他们在青州、登州和莱州不断丈量田亩,同时帮助当地开垦荒地。
不过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认为这是朱高煦在服软,毕竟朱高煦前些日子给出的治理安南两个法子在正四品以上高官的圈子中广为流传。
他的性子依旧残暴,如何会放下清丈全国田亩的事情。
解缙只是想了想,便想到了朱高煦想干嘛。
“辽东虽然消息闭塞,却也不是水泼不进的地方。”
解缙听着马匹的马蹄声,缓缓对着杨士奇几人道:“朝廷去年拨八百万石给辽东,可你们知道如今辽东具体是什么情况吗?”
“听闻耕地已有七百余万亩,来年起码能有五百万石的实粮,最少能解决辽东百姓三分之一的口粮。”
胡俨试探着开口,一旁的胡广也补充道:“虽是如此,可户部那边前几日已经发了条子,准备将山东、河南、两淮地区的田赋尽数运往辽东。”
“我当时还算了算,差不多六百四十万石,比去年少了些,但比东宫当初要求的要多。”
“自然要多。”解缙轻哼,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你们可知,辽东官学的情况如何?”
“这……”
解缙一个问题问住了胡广三人,倒是一旁的杨士奇接上话题:“据传开办甚广。”
“不止是广,而是整个关外的学子基本都有了入学的资格!”
解缙一句话,立马让马车内的其余人意识到了不妙。
江西文风兴盛的原因,无非就是官学私塾数量较多,能福泽的学子数量甚至比浙江、直隶还要多。
如此一来,江西每次科举报名的人数即便不能盖过直隶和浙江,却也不会输他们太多,甚至常有赢面。
可眼下朱高煦投入如此之大,虽说一时半会还追不上江西,可对于江西来说却已经有了威胁。
毕竟进士数量虽然多,可最多也不过四百人。
参考的人多了,那竞争强度就会变大,原本在手的名额也会被旁人抢走。
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也有,那就是提高进士名额数。
不过进士名额只是一点,官员名额才是要命的。
在朱棣更改回洪武旧制后,在京文官数量重新降回九百余人,税务司不计入在内。
地方上,文官数量到洪武后期维持在二万六千余人,永乐年间也是如此。
不过算上税务司和在京文官,永乐年间整体官员已经达到了三万。
不算三司、府州与当下的京城,正常一个县的职官是五人,整个大明来说,普通县的职官数量基本只有九千多人。
算上三司、州、府与京城才能勉强达到三万。
这样的情况下,即便考中了进士,也很难拿到实权的位置,至于那些举人基本都是等着进士不要的缺额才能补上。
朱高煦在辽东大兴官学的事情,可以说是在给整个现有的官僚体系上眼药。
一旦辽东数十万学子成材并涌入科举这个战场中,即便他们文采不佳,可几十万人总归能涌出不少干才,届时科举困难且不提,朱高煦搞那么多官学子弟究竟想要干嘛?
众人还没想到,却见马车已经停稳。
一时间,官员们纷纷下了马车,顺着西华门走进了外廷。
朱棣一马当先,拉着郑和向武英殿走去。
不多时,他便带着郑和与群臣走过三龙桥,而这里已经摆满了桌椅,左右也站着兵卒与伺候的宦官。
正三品以上官员走入武英殿内参宴,其余官员则是纷纷在武英殿外广场坐下,等待饭菜上桌。
宽阔的武英殿内摆了十余张桌椅,朱棣松开郑和的手,走上了武英殿正殿的金台,坐下后群臣纷纷唱礼入座。
朱高煦的位置在金台之下,距离杨展他们那一桌很近。
眼见群臣入座,朱棣这才开口道:“下东洋一事如此成功,因此在国宴开始前,朕准备宣布一件事,那就是从即日起开始筹备下西洋。”
他将想法说出,一时间殿内群臣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沉默半晌,随后才不情不愿的对着金台之上的朱棣作揖:“陛下圣明……”
“开宴!”见群臣勉强的模样,朱棣脸上笑意不减,同时命令王彦开宴。
很快酒菜上桌,明初的大庖厨与光禄寺做饭还算可以,倒不像晚明那样因为做的差而被人诟病。
羊肉炒、煎烂拖磼鹅、猪肉炒黄菜、胡椒醋鲜虾等一道道名菜被端上各桌,每桌入座八人,摆菜十二盘。
看着那满满一桌的饭菜,朱高煦算是知道宫城的开销为什么会那么大了。
朱棣喜欢赐宴,而宴席又不差,成本自然就上去了。
“殿下……”
宴席刚开始不久,郑和便在与朱棣敬酒后寻到了朱高煦。
此刻的朱高煦还在与刚刚前来敬酒的杨展、王瑄、徐增寿等人谈笑,见郑和走来便带着笑意看向他:“这件事做的不错,明年平定安南后,朝廷还需要你继续下西洋,我期待你的表现。”
他口中所说表现,无非就是带回多少金银货品罢了,这点郑和也知道,不过相比较这种事情,郑和更在意其它的事情。
“刚才奴婢与陛下敬酒,陛下说了在旧港、吕宋设置宣慰司的事情,因此奴婢前来询问殿下。”
郑和当着杨展等人的面开口,也就代表他并不把杨展等人当做外人,这让朱高煦很高兴。
“这件事情说起来复杂,你今日先好好喝酒吃肉,过两日我召西平侯他们一起来武英殿,我们好好说说这件事。”
“对了,我还让人为你做了南洋的沙盘,届时你好好看看……”
几杯酒下肚,朱高煦也显得有些兴奋,毕竟今日的故友太多,入南京以来,他很少参与这种热闹的宴席了。
“那奴婢就先去与其它舰队弟兄敬酒了。”
见朱高煦这么说,郑和也松了一口气。
这次下东洋他经历了几次风暴,如果不是朱高煦提供的地图够详细,恐怕舰队会遭遇不小的麻烦。
现在朱高煦说他已经准备了下南洋的沙盘,这也就代表他已经对南洋有过调查,倒是省去了郑和不少麻烦。
“去吧去吧,喝的尽兴些!”
朱高煦拍拍郑和肩膀,那力道让郑和龇牙咧嘴,却不得不挤出笑容:“奴婢告退……”
瞧着他那副模样,一旁的杨展与王瑄、崔均三人面面相觑。
对于朱高煦高兴上头时的力道,他们似乎深有体会。
《明太宗实录》:“十月,郑和下东洋而归,所获金银香料商货数百万之巨。”
《渤海纪事本末》:“元年十月壬寅,三宝太监归应天,所获金银铜钱等商货二百余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