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十一月中旬,随着气候愈发寒冷,朱高煦最终宣布了撤军。
除了留下驻守养夷城的两千马步兵外,其余兵马尽数向着伊犁撤回。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寒冷,亦或者是完成了目的而松懈导致身体虚弱,朱棣与朱高煦这对父子都在返程路上染上了风寒。
马车内,朱高煦与朱棣面对面的坐着,手里各自拿着一本书。
不同的是,朱高煦是拿着书在书写,而朱棣看的则是朱高煦写给儿孙的书。
朱高煦所写的书有五本,如今已经写完了两本,朱棣拿着的就是其中一本,而朱高煦正在写第三本。
这些书没有名字,但内里内容却十分丰富。
从科技到意识形态,思想浪潮,再到世界格局的几种延伸……
明明只是一本书,却似乎在实打实描写未来数百年后的事情。
尽管已经生病,但朱棣却依旧看得忘乎所以。
朱高煦也是一样,明明已经生病,却依旧在咳嗽着书写内容。
书本上的一句话,他需要思考一字时乃至一刻钟才会动笔,十分慎重。
马车外,长长的队伍沿着天山向东前进,如果打开车窗向天山看去,那景色令人震撼。
尽管山下还没有下雪,可天山的山脉顶部却已经出现了皑皑白雪。
朱高煦时不时会向窗外看去,又时不时回头动笔。
朱棣则是全身心投入书本中,感受着他所能看到的“未来”。
俩父子除了用膳的时候能说些事情,其它时间都投入到了自己的世界里。
他们抵达了碎叶城,曾经的托克摩克。
它们的变化并不大,因为没有铁路连接,内地和东北的物资无法运输来到这里,自然不可能将源源不断的钢铁、水泥等建筑材料运抵此处,将此处做出最快改变。
不过他们虽然没有立即改变当地的环境,可随着越来越多汉人的抵达,当地的环境终究会被改善。
没有停留太久,他们在留下三千兵马后,便继续向着河中城前进。
腊月初九,队伍越过了河中城,并没有前往伊犁河谷,而是向着北边的阴山城前进。
腊月二十日,他们抵达了阴山城(海岬力)的范围,也见到了夷播海(巴尔喀什湖)。
由于两人风寒还没好,故此没有下车,只是坐在马车上,通过玻璃来欣赏那壮阔的夷播海。
“这是我们的了……”
朱高煦看着夷播海,忍不住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朱棣只当他是感叹,但只有朱高煦自己才知道,这句话有多么难得。
赛里木湖、巴尔喀什湖、伊克赛湖……
这三个湖泊,后世只留下了一个,而今自己将它们都收了回来。
“咳咳……”
他咳嗽了几声,随后方才下令道:“湖边风太大,继续走吧,去阴山城休息。”
“是。”马车上的胡季点头应下,随后小心打开车窗,将消息告诉了带兵的将领。
朱能被留在了伊犁河谷,朱高煦委任他为安西大将军,赏矿山三座,节制西域三个都司,等开春再离开。
陈懋被拔擢为安西都指挥使,拔爵为宁阳侯。
朱勇为北庭都指挥使,赏铜山一座。
毛忠被封伏羌伯,任河中都指挥使。
除此之外,许多立功的兵将也纷纷得到拔擢,其中还有不少朱高煦熟悉的人。
孙镗、杨洪、刘玉、石亨等四人都算是他耳熟能详的正统年间名将,尽管杨洪在土木堡的举动值得诟病,但朱高煦也并没有苛待他,都给予了他们应有的封赏。
为了历练他们,朱高煦也将它们放到了北庭、河中这两个容易爆发战事的都司任职。
有这群人在,再加上自己主抓大方向,西域的选将还是没有问题的。
由于战线前移,所以朱高煦调甘肃的三個卫前来河中戍边,调漠北和山西、北平各一个卫前往北庭戍边。
除此之外,还需要新募三个卫驻守安西。
三个都司加起来,合计是九卫五万余四百人。
看上去并不多,但这已经是大明现如今能在西域常备的最大兵力了。
就这还是因为火车直通西州,不然连三万人都费劲。
思绪间,马车抵达了阴山城。
这座矗立在夷播海东部的城池周长不过六里,城高不过二丈,夯土夯实,内有百姓一万多人,四周还有游牧的两万多牧户。
阴山城内依旧保持着东察合台汗国遗留的风格和建筑,这些东西日后都要推平重建。
但就眼下而言,在铁路未修建好前,只能放任他们野蛮生长。
“陛下,户部加急送来了奏疏。”
走下马车,朱高煦刚刚进入了曾经海岬力总督府内,便得到了刘勉送来的加急奏疏。
他边走边看,好在这个所谓总督府并不大,片刻后就走到了有类似壁炉的屋子内。
朱高煦坐到了主位,朱棣坐在他的身旁,手里依旧拿着朱高煦所写的书翻阅。
朱高煦皱眉打开户部的奏疏,内里内容与朱高煦预想的差不多,但正因如此,他的眉头反而皱得更深了。
“怎么了?”
朱棣察觉到了朱高煦的态度,朱高煦则是叹气合上奏疏道:
“百姓们的日子变好了,但也不愿意折腾了。”
“朝廷招抚百姓迁徙三个多月过去,只招抚到三千多户,不到两万人,而且路上又有许多百姓返回不去,最终送抵西州的只有不到一千七千人。”
“按照这个速度,恐怕要一百年才能做到彻底掌控西域……”
朱高煦可没有一百年的时间等待,朱棣也知道,所以他合上书问道:“你想怎么做?”
面对朱棣的询问,朱高煦没有片刻的犹豫,直接开口道:
“江西今年遭了长江水患,几个县百姓需要安置。”
“既然如此,便将这几个县的百姓迁徙西域吧。”
“几个县?”朱棣略皱眉头,朱高煦颔首道:“三个县,大约二十余万百姓。”
“另外,今年两京、山东、山西、河南等地粮食突然丰产,明年恐怕会发生旱情。”
“倘若真的发生旱情,凡受灾百姓,也尽数迁徙西域。”
朱高煦记得宣德年间爆发过一场规模不小的旱灾,但他不确定是哪一年。
只是按照时间来算,现在差不多是宣德八年。
今年已经快过去了,所以不是明年就是后年爆发旱情,早做准备也是好的。
趁着这个机会,刚好可以将这些地方的百姓迁徙到西域安家。
这般想着,朱高煦让胡季准备了朱笔,很快便写下了批复。
“咳咳……”
这时朱棣咳嗽了几声,朱高煦见状对胡季道:“宣御医王完者前来诊脉。”
“是!”胡季作揖并接过奏疏退下。
不多时,王完者便前来替朱高煦和朱棣诊脉。
“陛下的风邪倒是被驱散许多,不过太上皇的风邪……”
王完者沉吟片刻,朱棣却开口道:“不用遮遮掩掩,我活到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承受不住的?”
朱棣现在看上去还很有中气,但王完者闻言却对朱高煦道:“陛下,大军还是在此地休息两个月为妙。”
“好!”朱高煦听后,不假思索的便答应了下来。
在他答应过后,王完者才对朱棣继续说道:“太上皇,事情倒也没有那么糟糕,只要避过寒冬就行。”
“好。”朱棣点了点头,随后便沉默了下来。
“你先下去吧。”朱高煦示意王完者下去,随后与朱棣笑道:“父亲这些日子看书,有没有看出什么想法?”
他试图与朱棣聊天来缓解气氛,朱棣闻言却叹气道:“你这书写的面面俱到,我还能有什么想法呢。”
朱棣拿着那本书,目光有些浑浊。
“我觉得你说的两点很重要,第一点是分配问题,第二点就是警惕官僚结党问题。”
由于朱高煦是以类似纪年为主干,其余为分支来书写,一本书也基本代表了大明未来五十年的进程,所以读起来并不会那么快。
朱棣看了一个多月,也才看完了第一本,刚刚开始从第二本开始看。
第一本书是以洪熙十五年开始,如果按照西历来算,那就是1432年开始,1482年为第一本书的结束。
这五十年时间里,首先北方要经过工业投资而从重农转变为工农均衡。
在1482年的时候,大明朝的人口必须达到两亿,财政收入必须达到一亿五千万贯,耕地开垦不得低于十亿亩。
如果以秦岭淮河为南北分界线,北方财政贡献需要占比全部财政的40%左右,农业产出需要占到35%的产出。
由于人口过于集中,江南会在五十年左右率先出现贫富、阶级等矛盾,这是当时在位皇帝可以实验并解决的一个矛盾,因为在大明广袤的土地上,还有着大量的资源可以缓解这种矛盾。
只要把分配解决,江南的矛盾就不是矛盾。
之所以说可以在江南实验解决矛盾,则是以此来试探民意,看看江南百姓的想法到底如何。
晚明由于江南人口过于集中,加上地主对奴仆压榨过甚,所以爆发了奴变。
这种背景下,晚明才会出现那么多思想家,甚至出现均天下、反专制、对君权批判等思想。
随着人口不断增加,这一过程会加快出现,很大可能会在五十年后出现。
正因如此,朱高煦建议当时的皇帝看看百姓的想法,根据百姓的想法来决定应该如何引导百姓,引导舆论。
一味的压制舆论并不是一件好事,大明报社要做的不是压制舆论,不给百姓说话的空间,而是引导百姓的舆论,这是很重要的一次实验和经验。
当然,这具体能不能施行,朱高煦自己也不知道。
如今的大明没有可以抄写的对象,东西方意识形态与思想都有问题,能给朱高煦提供思路的,只有晚明的思想浪潮。
至于清末的思想浪潮,对朱高煦来说反而意义不是很大。
毕竟清末算是各种缺点都集合了,不管是从民族还是阶级,清朝都不存在能存活下去的可能。
相比较之下,大明起码没有民族问题,只有纯粹的阶级问题。
也因为如此,所以想要推翻汉人帝制是比较困难的。
如果五十年后的江南财富分配可以继续下去,那大明朝就能以此手段,不断的发展下去。
均产之所以强大,重要的就是财富分配。
一旦财富分配失衡,甚至失衡到了远远超过资本主义比例的时候,那不管是什么意识形态,都得轰然倒塌。
这就是朱高煦越抄家大明百姓越富裕的原因,重要的在于“分配”。
晚明的倒塌有一点,那就是整个吏治系统的腐化蜕变,这个问题包含了许许多多问题,甚至连此时的朱高煦自己都说不清楚。
任何一个人都可能犯错,任何一个集体也有可能犯错。
犯错不可怕,一旦改正就会重回正轨。
可怕的是,当一个人一个集体犯错的时候,那就没有人也没有办法来纠正。
当无法纠错的时候,就只会在错误的道路上一路狂奔,直至冲进悬崖。
这点是朱高煦也无法改变的事情,哪怕有他所写的这些书来惊醒后世之君,但事情却始终会发生。
当大明朝出现了一个特权集团、官僚集团,那也就代表他们掌握了大明朝的要害部门。
他们会为了个人捞取大量的政治利益和经济利益,在这些个集团之外的官吏和普通百姓是没有什么权利的。
面对这些独立于集团外的官吏和百姓,他们不仅不会听这些人的意见,甚至会在这些人提出意见后打击迫害他们。
这两点,便是朱高煦提出的两个问题。
朱棣凝视着朱高煦,缓缓开口道:“你说的很有道理,这点从你爷爷开始到现在,官员结党成群体的事情屡禁不绝,可依旧存在,甚至比较严重。”
“当今天下是你在掌控,可类似你书中这些群体对其它人打击迫害、假公济私的事有没有?”
“有。”朱高煦点了点头,同时目光看向胡季:“胡季,伱说有没有?”
“陛下,臣……”胡季沉吟片刻,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等他开口将问题说出来,朱高煦便叹气道:
“这样的事情,你们知道得比我多,但你们也总是报喜不报忧,而这也是我们需要警惕的做派。”
“当官有特权、有政治需要、有人情关系,有攀比心理……这些很容易造成吏治的腐化和僵化,我们需要小心的就是这些。”
“如果官员只代表一个阶层的利益,不代表广大百姓的利益,那朝廷就危险了。”
“官做大了,钱挣多了,拉开了与百姓的距离……最后生活在群体营造的环境中,便会自然而然的忽视真正的大环境。”
“去年有不少官员都在说,现在有了铁路,官道就没有必要修建了。”
“他们这么说,是因为他们现在出远门都是坐火车,根本不坐马车,所以他们认为官道没有必要继续修建。”
“可现实的问题是,官道不是修给他们的,而是修给百姓的。”
“每个站十文钱,这个价格百姓坐不起,他们就只能坐官道上的马车和驴车,但我们的官员就是看不见这一点。”
“他们大手一挥,便停修了官道,那百姓到时候是要爬山涉水,还是走走悬崖峭壁?”
“还有刑部那边许多案子不公正,我让他们重新审理,审理出来的结果一板一眼,不考虑真相,只想着快点结案。”
“他们这么下去,迟早会脱离百姓所生活的大环境,走进自己的小环境。”
“到时候他们觉得他们的环境是这样,百姓的环境也应该是这样。”
“这是他们觉得的,但实际上他们打开车窗看看就能看到百姓的环境,可他们不看。”
“他们把眼睛蒙起来,耳朵捂起来,只懂得拿着手上的惊堂木敲敲打打,做出来的事情一点都不符合大环境该做的事情。”
“历朝历代皆是如此,一旦失去了民心,便会亡国……”
“不患寡而患不均,二次分配就是为了让大环境的贫富差距保持在一定水平上。”
“现在我们要做的,不是不断的增加少数人的工钱和俸禄,而是应该逐步缩小天下的个人收入的差距,防止少部分人利用职权享受任何特权。”
“凡是官场出现了一个长期的特权阶级,那这个国家距离灭亡就不久远了,这才是我们需要警惕的。”
朱高煦这话没有说完,因为他很清楚,他们朱家就是一个长期存在的特权阶级。
如果放任不管,日后也将会成为危害大明的一份子。
他也想管,但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而等到最好时机到来的时候,他不知道那时在位的那个皇帝有没有决心解决这些问题。
朱棣也听明白的朱高煦的这番话,家天下始终是要灭亡的,尽管朱棣不相信,可按照朱高煦的思路来走,事情的结果只能是这样。
想到这里,他似乎苍老几分:“到时候你我都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关心这些也没有什么大用了。”
“我这一生,犯过大错,也立过大功,后世儿孙即便不耻于我,也总不至于掘了我的坟墓,把我从墓里挖出来吧,哈哈……”
朱棣还能笑出来,而且不仅笑,他还起身拍了下朱高煦的肩膀:“时间不早了,好好休息吧。”
话音落下,他便向外走了出去。
身影比平日里挺拔几分,虎步熊威。
瞧着他离开,朱高煦收敛了心神,这才发现朱棣没有把自己的书带走。
“我把书给太上皇送过去。”胡季伸手要拿,朱高煦却摇头道:“不用了。”
胡季愣了下,眼神似乎在询问,而朱高煦则是目光看向门外,哪怕门外没有什么东西,他却依旧看得入迷。
“这书看不看对于他老人家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如果想看,他自己会让你来拿的。”
话音落下,朱高煦也起身向外走去。
天上飘起了细雪,朱高煦伸出手接住了几朵雪花,雪花在他手中融化。
这些雪会在来年夏季融化,滋润着这西北大地,让这片大地保持着绿意,最后流入夷播海内。
到了明年这个时候,它们又再度化作雪花,反复滋润大地。
这雪花也像财富,每一年的入冬,就像是一场大案。
查抄的财富经过分配而滋润百姓,但最终又会经历各种事情,最终流到那万分之一人群的手中。
大案不可持续,但也必须持续,起码在阶级矛盾严重的时候,一场腥风血雨反倒是能滋润一片土地,哪怕片刻……
只是皇帝毕竟只是皇帝,而非真正的“天子”,也无法做到从一而就,周而复始。
皇帝始终会更迭,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朱高煦一样,不在乎名声的随意兴大案。
“陛下,加件衣服吧。”
胡季跟了上来,将狐裘披在了朱高煦的肩头,朱高煦将手收了回来,感受手心的那一点湿润和肩头的一点温暖,他目光看向了胡季。
“你父亲和你侍奉我四十年,倘若连你们都不对我说真话,还有谁会对我说真话?”
“倘若连你们都做不到对我说真话,你们下面的那群人,又如何敢对你们说真话?”
“有些事情,你好好想一想吧……”
朱高煦转身离开了此地,胡季则是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肯离去。
不多时,他的肩头也多了些温暖。
他转过头去,所见的是一个年纪与他差不多的西厂官员。
“指挥使,小心着凉……”
见状,胡季想到了自己刚才的举动,也忍不住对这人询问道:“袁彬,你对我说的话是真话吗?”
“指挥使这话是什么意思?”
袁彬愣了愣,胡季闻言叹了一口气:“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你说这西厂之中,也有派别之争吗?”
胡季目光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自然是有的。”袁彬不假思索道:
“只要有人的地方,便少不了这种事情,卑职也只能依靠指挥使,才能勉强中立。”
袁彬说实话的举动让胡季侧目,他眼神复杂的看着袁彬,末了开口道:
“刘勉那个家伙前些日子说等过几年就要致仕了,锦衣卫那边他没什么人选,让我举荐。”
“这次事情结束回京后,你便去锦衣卫任职吧,过个几年接了他的位置,记得要对我与陛下……算了。”
胡季没有说完,摇了摇头后便走向了总督府外,而袁彬虽然迷糊,但还是对着他的背影躬身作揖,以示感激。
在他的注视下,胡季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风雪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