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
清晨,当码头响起汽笛声,一艘艘军舰缓缓驶入港口。
随着天色渐亮,猎猎作响的港口旌旗昭示了此地何属。
高挂“天津港”的石牌坊格外惹人注目,作为大明朝前五大港口,天津港向来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然而当海风吹散浓雾,阴沉的天色下,却是无数披戴着白布的百姓。
他们此刻脸上悲戚之色不少,尽管还在港口讨着生活,但却有许许多多的人哭红肿了眼睛。
军舰上,几道身影先后走下船梯,望着眼前一幕,神态各异。
他们皆穿着亲王素服,头戴翼善冠,最大的四十多,最年轻的仅有二十出头。
“回来了……”
长叹一声,年纪最大的那人抬头看向了一面旌旗。
白色的旌旗上,随风摇摆着【洪熙二十八年九月初九】一行字。
时光如梭,时间一晃便是五年过去。
可对于朱瞻圻来说,他却离开大明朝十余年了。
尽管他将靖海府经营得很好,可靖海府的官员始终不是他的人,只有两个护卫属于他。
他很不甘心,可他也清楚,仅凭两个护卫的他是闹不出什么风波的。
因为皇帝是他父亲,而非建文,而他也没有他爷爷和他父亲的手段。
只可惜,饶是如此强悍之人,却还是免不了生老病死,化作尘土……
洪熙二十八年七月初九,洪熙皇帝朱高煦驾崩乾清宫养心殿内,享年六十五。
比起太祖高皇帝的七十一,太宗文皇帝的七十五,朱高煦明明拥有更好的身体,却并未拥有漫长的寿数。
距离皇帝驾崩已经过去两个月,天下藩王、属国、重臣尽数入京吊唁,同时瞻仰新帝登基。
“走吧,我们来的最晚,现在只能去天寿山了。”
朱瞻圻开口,其余几名藩王纷纷点头。
与朱瞻圻一样,他们都是被册封到东洲、北洲就藩的藩王。
他们一共十一人,无一例外都是朱高煦的子嗣。
如今北洲东海岸有五王,东洲东海岸有六王,他们分别受到北洲宣慰司和东洲宣慰司节制,只有统领护卫和王府的权力。
在朱瞻圻的带领下,他们在海军派遣的护卫护送下登上了天津港的火车。
尽管时间过去十余年之久,但大明的改变却并没有大到朱瞻圻认不出的情况。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他们的注视下,火车外的景色不断倒退。
从天津到昌平三百余里,不过火车随着火车技术不断进步,如今的火车即便满载都能跑出每个时辰六十里的速度,更不用提他们所乘坐的快线了。
只拉拽一個车厢的情况下,火车只用了两个时辰不到的时间,便将他们送抵了昌平。
毫无疑问他们来的有些晚了,因为此时的天寿山外已经被数万兵马团团包围。
朱瞻圻扫视着这些军人,他们的甲胄越来越少,如今仅仅保留胸甲和裙甲。
这些重量加在一起,恐怕也不会超过十五斤。
少了五斤的负重,这对士兵的体能要求下降了不少。
他们背负的依旧是燧发枪,不过朱瞻圻并不会认为这就是大明现在最高的军工科技。
他去过太学,知道里面有什么,也在努力追赶。
尽管他手下的人才很少,但有志者事竟成。
哪怕在自己这一代看不到那一天,可日后终究会有机会。
“诸位叔叔,俺爹已经在上面等着你们了。”
熟悉又带有几分陌生的声音响起,朱瞻圻的目光被其吸引。
他斜视过去,却发现不远处正作揖走来一个与自己一般高大的健壮青年。
他长相浓眉大眼,高鼻长脸,皮肤黢黑,可眼睛却透露几分机灵。
“殿下。”
由于皇帝驾崩,尽管朱祁钺还是太孙,可为了不得罪他,朱瞻坪几人还是作揖称呼殿下。
朱瞻圻跟着作揖称呼一声,朱祁钺的目光却停留在他身上。
朱瞻圻十分不舒服,心中暗骂:“你爹也就是投胎投得好。”
当然,表面上他依旧对朱祁钺毕恭毕敬。
“我们上去吧,还有半个时辰就到时辰了。”
“是。”
朱祁钺带路,众人跟着他走上了这被称呼为“世陵”的神道。
登上世陵,相比较隔壁的长陵,此地略显寒酸。
“听说爹生前舍不得,只花了五十万贯修建世陵。”
“爹就是太节省了,唉……”
几人之间低声讨论着,都觉得自家父亲生前节省过头了。
朱瞻圻听着,只觉得这几个弟弟鼠目寸光。
耗费几百万贯砸在陵寝上,远不如砸在军队上有用。
他看向不远处的神道碑,那是朱祁钺和朱瞻壑撰写的神道碑文,描述了朱高煦的功绩和生平。
越过神道碑,前方的人马开始越来越多。
面积不大的明楼广场前,左右站立着来自许多国家的国王、使臣。
他们有的在议论,有得在感叹,有的在观摩朱瞻圻他们,有的则是在低头啜泣。
穿过他们,朱瞻圻他们来到了队伍的前方。
还没来到这里,他们便听到了嚎啕哭声。
“陛下!我的陛下啊!”
“陛下!”
那声音悲切,可声音对于众人来说并不熟悉,而且其中一道还带着些口音。
原本众人以为是臣子和几个郡王在哭泣,走上前后才发现明楼面前跪着两道并不高大的身影。
“陛下啊!”
“陛下!”
二人仿佛比赛一般,眼泪哗啦啦的往下流。
朱瞻圻见状皱眉,朱祁钺则是调侃道:“这日本国主和朝鲜国主也有意思,居然哭了两个多时辰还没哭干眼泪。”
“日本、朝鲜?”朱瞻圻侧目,他记得自家父亲对这两个国家可是以平衡为主,没想到这两个国家的国王哭的那么凄惨。
不过仔细想想也知道,这两国前段时间似乎在昆仑洲有打了几仗,估计担心冲撞了丧葬被自家大哥记仇,所以才哭的那么惨。
“小人罢了……”
朱瞻圻在心底轻嗤一声,便与朱祁钺越过他们进入了明楼之内。
明楼内,六部、六府、都察院、殿阁和勋臣、藩王等人将内里空间几乎占满,只留下中间一条长道。
朱瞻圻等十一人上前对跪在蒲团上的朱瞻壑行礼,纷纷尊称:“殿下。”
“都来了啊……”
四十多岁的朱瞻壑见几个弟弟来了,便在旁边的王焘搀扶下起身,随后示意道:“给爹上柱香吧。”
“是……”
朱瞻圻作为老二先开口,随后上前跪在蒲团上五拜三叩,将香插到了香炉之中。
他抬头看去,只见明楼内的牌位上方挂着两幅画,分别是国画和油画的两幅肖像画,基本都以写实为主。
两幅画像都是自家父亲老年的模样,而殿内左右两侧还挂有许多自家父亲年轻时的画像。
这里面有穿冕服的、常服的、甲胄的,也有野外和室内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爹,您……罢了。”
朱瞻圻想在心里说些什么,但却说不出口来。
他本以为自己恨他,却不想自己更崇拜他,一些发脾气的话到了嘴边,却始终吐不出来。
“圻儿,你来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朱瞻圻猛然回过头去,这才看到了自家娘亲。
然而他无法直接与自家娘亲打招呼,只因为自家娘亲旁还站着自己的大娘,皇后郭氏。
“大娘……”
朱瞻圻带人行礼,郭琰此刻有些憔悴,六十三岁的她颔首挤出个微笑:“回来了好,好好陪陪你娘亲。”
郭琰说罢,便对张贵妃开口道:“陪陪圻儿,你们也那么久没见面了。”
“谢姐姐。”张贵妃感谢,随后松开了搀扶郭琰的手,上前与自己的儿子聊了起来。
张贵妃关心朱瞻圻在海外过得如何,类似这样的并非他一个,其它亲王的母妃也都纷纷与自己的儿子叙旧。
郭琰越过众人来到前方,看了看高悬的画像。
“殿下……”
一名老迈声音响起,郭琰随之看去,随后行礼道:“宁王殿下。”
六十七岁的宁王朱权身子依旧健朗,见到郭琰的他不由唏嘘道:“皇后殿下节哀,想来陛下也不希望您太难过。”
“谢宁王殿下宽慰,我无碍。”
郭琰从未想过自己的丈夫会那么早的离开,她一直觉得自己会在他前面走,然而老天却与自己开了个玩笑。
只是她的脆弱不会在外人显露,就像她也不会觉得被朱高煦冷落一样。
她对朱高煦只有崇拜,她佩服自己的男人,所以她一直都支持他。
他是否喜爱自己,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是他不善表达罢了。
“娘,时辰到了。”
朱瞻壑的声音响起,他眼眶发红,显然这几天没怎么休息好。
“我已经进墓室看过他了,他很好,封墓吧。”
郭琰点了点头,朱瞻壑却眼泪流出,忍不住道:“我再去看看爹。”
说罢,他叫上了朱瞻圻一起去看朱高煦最后一面。
尽管距离朱高煦去世已经两个月,但由于皇宫储存冰块足够,故此保存的还算完好,味道也并不算重。
瞧着他离去,郭琰没有说什么,只是寻了一个地方坐下。
朱祁钺前来关心她,也被她笑着赶走了,仿佛她并不为自己丈夫的驾崩而难受。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字时后墓门依旧如期被封闭。
陵墓的土开始回填,而国丧也就到此结束。
朱高煦生前留下过遗嘱,希望自己速葬简葬,不要叨扰了百姓生活。
然而朱瞻壑还是觉得应该让海外的兄弟们回来看看,所以才拖了整整两个月。
或许这是朱瞻壑为数不多忤逆自家父亲的时候,但这次的忤逆却是他觉得最值得的。
随着国丧结束,各属国使团先后离开,接着是臣子、随后是武勋、宗亲。
当众人先后离去,明楼之中只剩下了朱高煦的妃嫔与子孙们。
渐渐地,他们也先后离去,最后只有郭琰、朱瞻壑、朱祁钺及沐氏还在明楼内。
这时,两道身影从殿外走入殿内,一人佝偻背影。
“殿下,奴婢乞请为大行皇帝守陵……”
当这道苍老的声音响起,殿内几人纷纷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
只见王焘搀扶着老迈的亦失哈出现在殿内,尽管亦失哈这些年疾病缠身,可他依旧活到了七十二岁。
面对他的要求,朱瞻壑鼻头一酸,当即点头道:“我让人为亦大半你修建一座院子,你便在这里归养吧。”
“谢殿下……”
亦失哈缓缓作揖行礼,随后对朱瞻壑道:“大行皇帝不愿意看到那么多人难过,况且政务重要,如今陛下大行,天下局势必然有变,您得挑起大梁才行。”
“嗯,我知道!”朱瞻壑强忍悲痛点头,随后看向朱祁钺与郭琰、沐氏。
“我们走吧,回京……”
在他开口过后,众人先后离去,亦失哈也看向王焘道:“你去吧,记住我教伱的话,要世事而不世事,但求问心无愧。”
“干爹,我……”王焘想说什么,亦失哈却摇了摇头。
“去吧,每年的中元与大行皇帝的明忌、忌日前来看看我就行,我这把老骨头还没那么容易倒下……”
亦失哈步履蹒跚,深一步浅一步的向明楼下的画像走去。
王焘见状下跪,对着他的背影五拜三叩,末了才不舍道:“干爹,儿子走了。”
亦失哈没有回他的话,只是走到画像下抬头看了看,每一幅画像他都认真观摩。
他没有给出任何评语,只是一瘸一拐的走到明楼的一个祭奠的神龛。
那里有一个木架子和一个箱子,他见到这架子和箱子,当即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他们都不知道……”
他走上前去,将箱子打开,内里放着俩套甲胄。
这甲胄锈迹斑斑,有许多创伤都未曾修补。
他将这甲胄吃力拿起来,套在了那木架子上。
甲胄厚重,两套甲胄更是如此,即便放在木架子上,都似乎能听到木头不堪重负的声音。
“得寻个好点的架子了。”
亦失哈苦笑摇摇头,伸出手在甲胄上摸了摸,最后摇摇头。
“殿下,这两重甲连木头桩子都吃不住力,您又是怎么穿得上做万人敌呢……”
这甲胄是他早年在吉林时为朱高煦更换的甲胄,留下后没有修补,便被他藏了起来。
如今拿出来摆放,也能做一个念想。
除了这甲胄,旁边还有一杆沉重的铁枪和半人大小的大弓。
这些,都是他的念想。
天色已经彻底变黑,整个明楼只有他一个人。
他呆坐在地上,浑浊的目光看了许久,随后才长叹一声,一瘸一拐的走出了明楼。
他将一扇扇门亲自关上后,身影便渐渐没入了黑暗中。
与此同时,返回北京的朱瞻壑也从他母亲郭琰手中接过了他父亲耗费十数年心力所书写的五册无名书。
他带着书册返回了春和宫,独自在偏殿看了一整夜。
第二日他从春和宫走出,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不少变化,原本失去主心骨的迷惘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坚定。
九月十二日,他于社稷坛祭祀天地,而后前往太庙祭祀祖先,最后于奉天殿在七十七国及海内藩王宗亲的瞻仰下即位称帝,改明岁年号为“宣德”,封朱祁钺为太子。
即位大典结束后,留给他的便是为朱高煦挑选庙号和谥号。
“庙号之中,以太中高世为最佳,如今太宗文皇帝已然占据太宗,那便只剩下中宗与高宗、世宗了。”
武英殿内,身穿皇帝常服的朱瞻壑坐在主位,身旁站着成为太子的朱祁钺。
在他的面前,礼部尚书杨士奇正在侃侃而谈。
对于他提出的四个庙号,众人最钟意的其实是太宗,奈何太宗给了朱棣,所以只能在剩下四个挑选。
“中宗不可,取庙号瞻仰前人,而唐中宗、宋高宗皆软弱之徒,唯有世宗可取。”
王回主动站出来为朱高煦争取世宗的庙号,这让杨士奇皱眉道:“金世宗、周世宗、汉世宗、商世宗虽不错,但世宗亦有许多……”
王回开口同时对朱瞻壑作揖道:“世人视汉武帝为暴君,然新学中大行皇帝曾以秦皇汉祖制骨,汉武魏孝文裱皮,而本朝太祖重塑来形容。”
“臣以为,庙号当选世宗,而谥号当选为“武”。”
“刚强理直曰武,威强澼德曰武,克定祸乱曰武,刑民克服曰武,夸志多穷曰武。”
“大行皇帝,当以为大明世宗武皇帝简曰。”
王回据理力争,并且引用的也是朱高煦编撰的中学历史内容。
秦始皇大一统、中央集权,刘邦巩固,而汉武帝确定思想,北魏孝文帝则是因为民族矛盾改革入选,很符合日后大明统治疆域所需要的一个风向,而明太祖重塑则是多带几分政治属性。
“明世宗武皇帝……”
朱瞻壑喃喃自语,随后颔首道:“倒是不错,谥号再完善些吧。”
他看向杨士奇,杨士奇见状只能应下。
不多时,关于朱高煦完整的庙号和谥号便起草在了圣旨上。
大明世宗启运广运立极仁孝襄武钦安弘文定业圣武皇帝……
长长的谥号,也不知道朱高煦见到后会不会迷糊。
只可惜他迷糊也没用,因为这份庙号和谥号再起草结束后便张发天下告示,张榜天下报纸。
只是几个月的时间,九州万方的人便都知道了昔日洪熙皇帝的庙号与谥号,许多人简称其为大明世宗武皇帝,亦或者世武帝。
在此期间,朱瞻壑也开始制定属于自己的时代方针。
实际上在朱高煦驾崩国丧之后,许多人便迫不及待的开始上疏,自以为聪明的为大明朝制定一条又一条的新路。
若说之前朱瞻壑还略微有些迷茫,但现如今他却极有主见。
朱高煦驾崩后,国丧花费并不多,而早年积欠的国债也早早偿还。
他给大明朝留下的,是常平仓内一亿二千四百余万石储备粮,以及国库内八百多万两黄金,以及六千八百多万贯钱币。
此外,相比较钱粮,他留下的局面也是历代所不能及的。
铁路连接除西南、海外以外的整个大明,东起宁波、定辽,北至燕然、南达两广,西抵河中,总计五万七千四百二十五里。
全国水渠长度十二万四千里,堤坝三千六百二十四座,束水闸一万六千二百一十四处,混凝土官道十二万八千四百余里,工厂二千六百二十四座……
这些数不尽的工程,才是他留给大明朝和朱瞻壑最大的财富。
他留下了一个人口一亿六千余万,耕地七亿七千六百余万亩,八十二万正兵部队,五十四万兵马司二线部队,三千七百余处报社……
年财政收入八千七百余万贯,占据世界五分之三疆域的庞大王朝。
治理这样的王朝,以当下的通讯手段已经是极限。
因此朱瞻壑并不打算扩张,而是按照自己父亲留下的内容向下稳扎稳打。
不到一年时间,他宣布西南缅甸宣慰司、八百大甸宣慰司、大古剌宣慰司改土归流成功。
云南行都司被取消,新置南中承宣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提刑按察使司等三司,敕令六部开始迁徙人口充实南中,勘察地形,修建铁路。
除此之外,便是从南直隶、浙江编军户十二万户前往河中、安西、北庭,漠北巩固边疆。
加大对太学投入,对现有科技进行改进并升级。
面对他的政策,大部分百姓都忙碌生活而只关心与自己有关的政策。
发现与自己有关的好政策便拍手叫好,没发现则调侃其不如世武帝,若是遭受打压则暗自在心底非议。
当然,也有对政策完全不关心的老一代人。
“干爹,儿子来看您了!”
天寿山世陵神道口的一个小院子内,当熟悉的声音响起,亦失哈推了推自己的老花镜。
很快,他便见到了带着几个小太监前来看自己的王焘。
见他们大包小包提着,亦失哈摇摇头道:“这些东西我都有,稍许你让人给我买些空白的书册和笔墨。”
“好!”王焘没有询问为什么要买这些,而是笑着答应下来,随后走上前去。
“您在写什么?”他好奇看向桌上的书本。
“写的以前的一些事情。”
亦失哈低头吹干了墨迹,伸出手书本合上,显露出了书册封面。
瞧着封面那行字,王焘下意识将其念了出来。
“渤海纪事本末……”
(全书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