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思幽已经是傍晚。
岐覆舟将佘褚送至界门,开口告辞:“我还要替你把人界的探亲做全,就不送你回金风殿了。你回去后记得替我向老师问好。”
佘褚点点头,真心实意感谢说:“我知道,麻烦你了。”
岐覆舟挥挥手与佘褚告辞,佘褚目睹他乘着四匹飞马拉着的鎏金车架消失在云边,这才踏入了思幽地界。
一入界门,周围景色瞬变。
界门守卫一见佘褚,即刻跪了一片,叩首见礼:“七杀尊。”
佘褚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起来,顺口问道:“这些时日,可有人进出思幽?”
守卫如实禀告:“一切如旧。除日常派遣外,并无特别出入。”
佘褚闻言稍稍放下心。
放心之后,她心中又忍不住泛起嘀咕:乌陵行这次居然这么听话吗?她不在,他竟然没有再惹出什么乱子。
佘褚摇了摇头,只能将乌陵行这次罕见的配合解释为“有羽惊坐镇”。实际上她很清楚,对乌陵行而言,这天下从没有不可行之事,当他真铁了心要做一件事时,羽惊还真拦不住他。
佘褚赶回金风殿。
她考虑片刻,还是招来了自己的近卫,摩侯族的靖女。
靖女是佘褚三百年前,初次以七杀尊的身份巡查摩侯族时碰见的孤儿。
长久的战争让佘褚和乌陵行失去了至亲,思幽的普通魔族更不好过。
在战争中成为孤儿的幼弱数不胜数,羽惊虽设立了慈安堂专门抚养这些战争孤儿,但仍然有些孩子是得不到照顾的。
靖女就是其中之一。
她的父亲在战争中被穹苍策反,背叛了思幽,战争结束后私逃,至今下落不明。
她的母亲因承受不了她父亲背叛带来的耻辱抑郁而终,作为叛徒的后代,她在她的家族自然也不受欢迎。
即便入了慈安堂,有这样的父亲在,她也是其他孩子欺负的对象。慈安堂的阿姆甚至也很难制止这样的事发生。
佘褚去的时候,亲眼看着有个孩子一把将她推进泥地里,抢走了她的小木剑,理所当然地大声嚷嚷:“我父母都是战争的英雄,而你父亲是卑劣的叛徒!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更有甚者破口大骂:“奸佞的小孩!就是有你父亲,我们的父母才会死!”
慈安堂的阿姆见佘褚神色凝重,无奈解释:“……我知道这事不该发生,可孩子说的都是事实,我也没办法反驳。更何况,这孩子本身有点——”
阿姆还没有说完,佘褚就瞧见被抢了木剑,还被踹进了泥泞里的小女孩猛地伸出双臂,一下就把欺负她的两个男孩拽倒拖进了泥地里。
不仅如此,在两人摔倒之后,她一跃暴起,毫不犹豫地冲着还来不及爬起来的两人一阵拳打脚踢!
间或两人反抗撕扯她,佘褚亲眼看见她的头发都被揪秃了一块,她也紧咬双颊,一声不吭将两人按死在泥地里。
她本来要赢了。
阿姆都要现身阻止这场闹剧变得严重。
突然有个孩子大喊一句:“杀人犯的孩子也要杀同族了!”
靖女的手便僵在空中,她这一顿,终于给了那两个男孩机会,重新夺回了主动权。
阿姆看不下去,她大喊一声警告了三个孩子。
两个男孩连忙跑开,只有靖女从泥土里捡回了她的木剑,冷漠地站在原地。
阿姆见状,对佘褚说:“您看见了。她自己也不是个善茬。有她在慈安堂,今天这样的事就杜绝不了。您也知道,我的儿子也死在战争里,我原也没有立场为她劝诫其他孩子忍让。”
这位恪尽职守的阿姆凝视着佘褚的眼睛,恳求道:“您能把她带走吗?”
靖女被留在泥塘里罚站。
佘褚观察了一会儿,走过来问她:“阿姆已经不在了,你为什么不跑?”
那时的靖女可没有如今活泼,她只是瞥了佘褚一眼,仿佛在嘲笑她愚笨,没有说话。
佘褚回想起自己,哂然一笑。
她于是说:“我不会告诉阿姆你离开的。”
靖女闻言,上下打量了佘褚一番,似乎确定她不会说谎,便抱着剑直接从泥水中蹚出。
眼见靖女抱着小木剑就要离开,佘褚开口叫住她:“你想离开这儿吗?”
靖女闻言停住脚步,她终于正视佘褚。
佘褚这才看清她的眼睛,一双委屈的通红、就是不肯掉一滴泪的眼睛。
那时的靖女用沙哑的声音回答她:“除了这儿,我没其他地方可去。”
佘褚蓦地心软,她念着阿姆说的话,温声道:“我还缺个近卫,你愿意来我这里,为我效力吗?”
思幽里,只有三尊才拥有近卫。
靖女这才明白她是谁。
她震惊了好久,佘褚也等了她好久。
直到靖女终于开口与她说话,靖女没有答应,只是问:“我父亲是个背叛者,你不怕我也背叛吗?”
佘褚没有正面回答这个话题。
她转而提起刚才那场纠纷,说:“你一个人能赢过两个比你还大些的男孩,身体素质很不错,灵力也强,是做近卫的好苗子。你要放弃你的天赋吗?”
靖女当时其实没听懂大部分话,她只抓住了一句“你要放弃吗”。
被按在泥汪里时她没有发抖,被阿姆责罚时她也没有胆怯。她却因佘褚这轻轻的一句话而发颤。
佘褚其实并不知道要怎么照顾这样的小孩,她身边的两个朋友——无论是岐覆舟还是乌陵行,都不需要她来伸手。
佘褚犹疑了一下,并不熟练地伸出手。
她说:“你要是想离开,我可以送你进训练营。训练合格,你就能当我的近卫。当了我的近卫,就不会再有人拿你父亲的事情说话——做七杀卫,本就要抛弃原本的身份。”
靖女后来告诉佘褚,她那日说了那么多,真正打动她的,其实就是这句“抛弃原本的身份”。
她受够了她父亲带给她的阴影,迫不及待的抛弃原生的一切,所以在听见佘褚那么说时,只恨不能抓住她更快些。
靖女答:“好。你洗去我的身份,我为你效命。”
“我会证明给你看——”她鼓足勇气大声道,“我靖女,永远都不会背叛思幽!”
见靖女答应,佘褚顺势将她交给了羽惊,送入军营。
之后近一百年,佘褚诸事繁忙,几乎都忘了这事,直到一百年前,羽惊领着已完全长大的靖女来到她面前,告诉她,军营新选出几名近卫,这个最优秀,但她偏不肯当乌陵行的侍卫,非得要做她的近卫。
按照规定,近卫选拔出来之后去哪儿,是由主官决定的,轮不到近卫自己来选。
主管驳回了靖女的请求,要将她拨去扶桑宫,靖女竟然死也不肯从命。
按照规矩,这样的近卫就留不得了。也是主管惜才,报至羽惊处。
羽惊听后好奇,这才将她带来佘褚面前,想要问问到底是什么怎么回事。
佘褚那时真快忘了这事,还是靖女有些低沉地问她:
“尊上是觉得做七杀卫,靖女还不够格吗?”
——佘褚才想起旧事。
她将事情来龙去脉都与羽惊说了,羽惊拊掌大笑。
他说:“此子忠贞,宁死不枉诺。阿褚,你可用她。”
自此后,靖女便成了她的近卫。
再后来,她成了她的近卫首领。
在她们共事的这两百年里,也不是没有其他人拿她的出身说事。
然而就像佘褚当初说过的那样——七杀卫都是没有过去的人,你说靖女有过去,那你是在质疑负责训练的破军尊,还是在质疑用人的七杀尊。
再后来,就像当初佘褚评价的一样,天赋超群的靖女在近卫中优秀得一骑绝尘。
便是乌陵行手下的侍卫首领也没胜过她几次,佘褚派遣给她的几次差事,她也完成的相当出色。
渐渐的,思幽内还记得她出身的人越来越少。
人们只知道佘褚身后永远有一道黑色的影子,这道黑色的影子默如尘、利如锋,是七杀尊最强悍的刀。
“尊上,您回来了。”
靖女的到来拉回了佘褚的思绪。
她垂眸向下看去,一身黑色皮甲的少女低头向她叩首问礼。她长相清秀,年纪在魔族也算轻,若是不相熟的人见了,怕是难以相信她这样劲瘦的躯体里能蕴藏着如此强大的力量。
佘褚向来很信任靖女。
她抬了抬手,示意靖女起身,又拍了拍桌子,示意她过来坐下。
靖女见状,领命而行。
坐是坐了,背挺得笔直。
佘褚见状笑了笑,她在袖口摸了摸,摸出一枚剑穗,她将剑穗递给靖女,说:“这次办事路过交界城,回来时瞧见这个,我觉得很适合你,就和阿舟借钱买了。”
靖女伸出双手接过了佘褚的礼物,口中说:“尊上不必牵挂属下。倒是您,这次离开一个近卫都没有带上,大家都很担心。”
手上则是珍而又重地将礼物小心的收入了怀里。
佘褚“唔”了一声,阻止了她要回去供起来的行为,直接替她扣上了腰侧短剑。她心想:我要去帮乌陵行泡晏清,也确实带不了其他人啊。
她掠过这个话题说:“事发突然,没来得及慢慢布置。消息你帮我瞒好了吧?”
靖女称是:“按照您的吩咐,除了破军尊,其他、尤其是魔主那里,都说您是去丹霄宫公办了。”
佘褚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想了想过于安静的界门,还是不太放心,所以又问:“我不在的这些天里,扶桑宫有出什么事吗?”
靖女回忆片刻,恭敬道:“您是指魔主胁迫破军尊为他准备聘礼,他要去穹苍下聘一事。还是指破军尊说今年是您母亲三百二十八年忌奠,要在思幽办祭礼一事?”
佘褚听到这里差点一口茶喷出。
她连咳好几声,靖女担忧地伸手替她抚背,小声提醒她慢点。
佘褚缓回了劲,她震惊道:“什么,什么祭礼?我怎么不知道今年要办我母亲的祭奠?”
靖女也不知道。
她回忆片刻,将事情详细和佘褚讲了讲:“一开始是魔主闹着要上穹苍,破军尊不许。魔主便要个理由,破军尊就说‘今年是您母亲三百二十八年忌奠,不适合办喜事,让他明年再说’,魔主被这句话气到,说既然是忌奠,祭礼在哪里?于是破军尊决定办祭礼。魔主见状哑口无言,只能退而求其次,表示今年不适合,那就明年下聘。他要求明年破军尊陪他一起上穹苍下聘。”
佘褚闻言:“……”
说到这里,靖女罕见地带了点情绪。
她低声道:“魔主也太任性了,您维持两界和平十分辛苦。他竟然闹着要破军尊陪他上穹苍,破军尊上穹苍——当年死在破军尊手下的神族难以计数,他上穹苍,只怕是要再起战事了。”
“破军尊也是。”靖女道,“他也太纵容魔主了,即便是缓兵之计,怎么能答应他这样无礼的要求?”
佘褚:“……”
佘褚默默又喝了一口水。
见靖女确实意难平,开口劝慰道:“羽惊也不算是在纵容乌陵行。”
靖女不解,佘褚解释道:“今年要办祭礼不能去,那到了明年,自然也会是我母亲三百二十九年忌奠,同样不适合办喜事。”
“羽惊当年被称为智将,乌陵行在他面前嫩得就像春天的新芽。”佘褚稍稍同情了几秒自己的发小,“他才胁迫不了羽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