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逾明他们出来时,院子里已经很热闹了。
院门口祖父裴立乾身后随了一大群人,里面还有几个看起来十分不好惹的打手模样的。
看来,是又有要债的登门了。
祖母刘氏带着几房人马站在院中,祖父裴立乾一见顿时胆气大起,速度颇快的跑到刘氏身边站定:“夫人,这飘香楼的人忒是可恶,竟敢当众折辱于我,立逼着我现在还钱......”
裴立乾像找到主心骨一般对着刘氏好一阵控诉抱怨飘香楼的人竟然敢不让他赊账,甚至还要他将之前的欠账全部结清,实在是可恶至极。
不待听完老伴的诉说,刘氏已然十分怒不可遏,站在裴家一众儿郎前面中气十足的斥责着对面要债之人:“三节会账,此乃规矩。年节未到竟敢跑到宗室家里来要账?懂不懂规矩?这还没到节下呢,要哪门子账?”
对面要账之人也是兵强马壮一群壮汉哪里会被这给吓唬住?打头的账房模样的男子轻慢淡笑:“老安人,现下离中秋也不远了,我等此时前来要账合乎规矩。”
“何况,正如老安人所言,贵府贵为宗室更应体恤民情,欠我等升斗小民之利理应早日归还才是。”
刘氏一噎,正要跳脚,账房却是不欲跟她歪缠,直接对着裴立乾微微拱了拱手:“老大人,方才在飘香楼小的已经跟大人对过账,总计还欠六十八两七钱五分银子,大人也是答应今日会账的。小店小本经营,收支艰难,还请大人依诺会账才是。”
裴立乾面皮紫涨。
他现在领着奉国中尉的爵位,每月有四两银子的禄银不说,每年还有两百担的禄米,这也是他能出去到处赊账吃肉喝酒的最大的依仗。
之前他哪里会为银子发愁的?走到哪里都是被人笑脸相迎请进去,客客气气主动说记账上,三节会账即可。
可近些年来,收成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往年见到他们满脸赔笑的店家竟然敢对他们甩脸色,有那脾气不好的甚至敢当面翻脸。真真是好不可恼。
今日尤其让人烦闷,原本应得的一百零四两禄银到手只有二十九两一钱二分。
这点子钱够什么使的?他当时好悬没直接把这银子砸到库使脸上去。当然,想想而已,扔是舍不得扔的。
这日子简直是没法过了。
裴立乾忧愁的不得了,跟另一个要好的奉国中尉裴立兴二人一起倾诉商讨了许久,发了无数牢骚,撂了无数狠话过后还是无计可施。
于是兄弟二人决定上飘香楼排解愁绪,一醉方休。
他们老哥俩上飘香楼要了一壶烧酒并一个挂炉鸭子肥鸡咸肉大攒盘,简简单单一餐酒,不过一两八钱银子尔。
钱不多,吃喝的却很是尽兴。老哥俩吃完心情果然畅快不少,正要按老规矩争着记账的,却不妨伙计告诉他们,今日酒楼不给记账,要他们现银交付。
裴立乾兄弟二人顿时傻眼了。现银交付?!他们在这里从来都是记账,然后等春秋两季禄米下来后再会账的,从来没有过现银交付的。
今日虽然领了些禄银,但这花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好些地方都是不能记账的。
比如待会儿去戏园子听戏,看杂耍打赏什么的,甚至去花鸟市买点小玩意儿,这些都是要现钱赏的。
钱要用在刀刃上,能记账的地方当然是记账的好。
裴立兴勃然大怒:“你这小二好不晓事,我们乃堂堂奉国中尉,自有朝廷俸禄,你还怕我们赖账不成?叫你们掌柜的过来。”
接下来,掌柜的没过来,账房倒是拿着算盘过来了,不光是要裴立乾他们会了今日的酒菜钱,还要将之前的欠银一并总算出来要今日一起了结。
裴立兴见势不好,当即对着裴立乾拱了拱手:“今日多谢兄长款待,来日小弟必定回席。兄长你先忙,小弟还有事,先走一步。”
裴立兴溜之大吉,裴立乾也只好认了今天的账。
会了今日吃酒的钱之后,飘香楼账房又是一通扒拉,算出裴立乾要还的银钱数。
一听自己总共还要还六十八两七钱五分银子,裴立乾虽然心里清楚这数大差不差,但还是难掩惊讶:“怎这么多?”
账房慢条斯理的答着:“老大人,这可是积年老账,老大人先前一年年的也没还清过,这年年月月积起来可不就多了么?所以,未免日后债务堆积,今日还请老大人及时会账的好。”
这么多银子,即便他今日把兜里的钱全掏了也不够。
裴立乾再是摆不了宗室的谱了,好话说尽,飘香楼只是不放人。无法,裴立乾只得带着人到家里来要账,实在不行让老婆子找东西去当。
“老东西,你竟然欠这么多钱?我跟你拼了。”刘氏一听裴立乾竟然在飘香楼欠了六十多两银子,当即就炸了,这么多银子,他们哪里还的起?
“你这老婆子,别发疯啊,你看看你哪有为妇之道?住手......住手......拉开她......”裴立乾狼狈的躲着刘氏的追打,吼叫着让儿子赶紧拉开刘氏。
裴逾明皱眉看着面前的闹剧,不禁心思飘远,看来,宗室除爵夺禄应是板上钉钉了,要不然酒楼也不会做的如此不留情面。这些个生意人消息最是灵通的很的。
夺爵除禄在裴逾明于长远看来是好事,他们不用再圈在一个地方不得动弹,可以科举可以经商可以做点别的什么的,比现在这样混吃等死强多了。
可眼下家里的经济状况真是不容乐观。如不赶紧找到开源之法,日后生存都是问题。赚钱,还真是迫在眉睫的一件事呢。
“这是做什么呢?这么热闹。小可们来得可是不巧了?得罪了,得罪了。”大门口传来一道干练而不失恭谨有礼的声音。
有人来了,院子里闹着的人也都停手了。
循声望去,只见门口来了一个看起来很是精干的管家模样的人,后头还跟了两个小厮。
裴立乾顺了顺被抓的有点乱的头发,咳嗽一声,摆起架子问道:“你是?”
来人笑呵呵的拱了拱手:“老大人,小的乃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元大人家管事娄福来,今日奉我家大人之命前来贵府见礼,冒昧前来,还望老大人见谅。”
这话一出,满院一振,这可真是稀奇,礼部主事派人来见礼了?
难道这落魄的裴家要发达了?
飘香楼管事心思急转,连忙哈哈一笑,立时对着裴家众人团团一拱手:“今日多有得罪,还请老大人恕罪啊。贵客登门在下就不打饶了,过后,在下定登门赔罪。告辞,告辞。”
说完,毫不恋战的带着人马呼啦啦走了。再是想要债,再是不把这些闲散宗室放在眼里也不能当着官府人的面儿闹。赶紧走。
看着飘香楼前倨后恭的自行撤离,一时间裴家众人心情复杂之余倒也松了一大口气。
尤其是裴立乾,突突乱跳的心脏终于平缓了一点,这次总算是对付过去了。
贵客登门总让人站在院子里是怎么回事?裴立乾端住架子看了眼裴高树。
裴高树赶忙客气的对着来人一摆手:“娄管家里面请。”
寒暄过后,娄福来说明了来意。
这边,裴高康回到房里还是狐疑不已:“这元大人家怎突然来人了?我们家跟他们可素无来往。”
别看人家只是六品主事,但堂堂京城礼部主事,那也是实权在握之人。平日里哪里瞧得上他们这些落魄的闲散宗室的?
更别说人家今日主动遣使上门的?真是怪哉。
“我想他应该是来给我送奖励的。”裴逾明在旁解答了这个问题。
一家人惊奇的看向他。裴逾明淡定解惑:“昨日在宗学,就是他看了我的策论问我,当场给我定了魁首的。”
裴高康放心了,大为欣慰的看着裴逾明点点头:“想来是如此了。日后你定要更加勤勉才是。”
裴逾明点点头,这是自然。
陈氏在旁已然高兴的不得了,骄傲无比的看着儿子夸道:“我儿真是了得,这文章肯定写的好得不得了,不然,元大人才看不上呢。真不愧是我儿......”
“逾绾,赶紧的,去泡茶,我去把前儿个他舅舅送的点心拿出来摆盘......”陈氏兴奋不已的满屋子翻箱倒柜张罗了起来。
听明娄福来说明来意,裴家正屋里在座之人俱是惊讶无比,想不到逾明这小子还真是在读书?
之前听说他读的不错,原本以为不过是大家夸夸孩子之言,没想到还真有其事?
这小子写的文章竟然能得元大人的青眼?真是让人意外。
不过,到底是他们家的人。还是让人十分高兴的。
裴立乾等人赶紧笑着谦虚了几句。
娄福来客气了几句,示意小厮放下四份礼品之后就起身告辞:“诸位见谅,小的还要去拜见裴小公子。先走一步。”
裴高树赶紧起身相送:“娄管家客气了,请。”
送走娄福来几人后,刘氏迫不及待的打开送给他们那一份的礼品。
打开一看,刘氏满意的点点头:“这个元大人倒是个知礼的。”四色点心都是归林居上好细点,这几匣子点心少说值二两银子的,平日她也是逢年过节才舍得少少的买上那么一两样打打牙祭的。
还有几份都是客人言明送给大房、二房跟三房的。
刘氏很是想克扣下来,可奈何三个儿子方才都在,而且客人今日登门可是好好夸奖了一番她持家严谨有道,教子有方的。
言犹在耳,实在是不好现时就打脸的。
刘氏十分肉疼的垮着脸吩咐几个儿子:“这些你们拿回去吧。”
说完又吊着脸训道:“这些可都是好东西,节气眼看着到了,留着送人又体面又可省一笔开销,可是不能叫你们家的那些馋婆娘吃完了。”
裴高树几兄弟连连点头表示受教。
裴高树还十分上道的捡了一色点心出来孝敬爹娘。
大哥都送了,裴高民跟裴高书也不得不跟进,也是一人捡了一样拿出来递给娘亲。
刘氏脸色这才好看点。
这时,娄福来已经来到了裴家四房门口。
裴逾明出门相迎。
见到裴逾明,娄福来暗暗喝了声彩,好人才,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身板挺直。怪道大人要遣他来结善缘的。
如此人才,又是宗室,日后一旦有了前程那必是不凡的。
没有也没关系,总归他们官场人情往来也不是处处都要有回报的。
总之,今日不过是顺手为之,付出不大,回报却可能不凡。
娄福来恭谨的对着裴逾明拱手见礼,并未因裴逾明人小而有敷衍之处。
裴逾明满意他的态度,对元翰益的感官更好了。看来这元大人御下颇是有方。
裴逾明客气有礼的将人让了进去。
娄福来进门一眼扫去,这客室应是隔出来的,摆设不多,堪称清寒,但却干净有序,透漏着利落之感,比之前见到的一些花里胡哨的人家好多了。
又见裴高康虽然一脸病容,但气质清肃,眼神清朗,看起来倒是比他那几个兄长更大方得体。
看来这裴小公子家学应是不错。
娄福来笑容真切的说明来意,很是诚恳的夸奖了一阵裴逾明年少有为之后,奉上了表礼:“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裴老爷不要嫌弃。”
娄福来此次奉命来裴家送礼,可是下了功夫考虑的可谓面面俱到。
送礼也是要很讲究的。主家是来结善缘,自是要考虑妥当,不然一个不好平白得罪了人那不是适得其反了?
娄福来来之前已经提前打听过裴家人口性情,于是禀明主人后十分体贴的封了几份礼物。
而且几份礼品在数量外观上看来都是差不多的。
就是送裴逾明的改成了笔墨纸砚。这也是在裴家正堂说给裴立乾他们知道了的。
当然,这是表面上的。
实际上看着面前这份表礼,裴高康很是吃惊的赶紧推拒。
这份礼可不薄,送的笔墨纸砚虽非名品,但也都是质地上好且数量不少的。
细润石砚一方。
紧实细腻的桐烟墨两方。
上好竹纸一令。
尤其是笔,羊毫狼毫鼠须以及三紫七羊兼毫各十支。
这些价值都能有二十两左右了。
可娄管家竟然还拿出了二十两银子奉过来。
这份表礼着实很厚了。
见裴高康固辞,娄福来越发殷切,最后搬出了自家主人:“裴老爷,今日小可是奉命前来的,裴大人要是不收,小可回去可没法跟我家大人交代的。裴老爷,还请赶紧收下才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裴高康只得千恩万谢的收了。
娄管家圆满完成任务之后回到行馆见主人禀报今日之行。
粗粗说下经过后,着重说了裴逾明今日的表现:“这裴小公子年纪虽小,待人接物却是礼数周全却又不卑不亢,分寸极好。”
“尤其是小的后面奉上大人的表礼时,裴老爷都多有动容,可唯独裴小公子神色不变,淡定从容依然,没有惊讶也没有故作的傲然,仿佛一切不过寻常......”
元翰益捏着茶碗笑笑:“倒是个有定力的。”
被夸有定力的裴逾明其实现在也没那么有定力,看着面前这份厚礼,裴逾明高兴之余压力陡增。这元大人看来对自己寄予厚望啊。这日后少不得更要发愤图强才是。
陈凤芝已经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翻来覆去的就是“我儿出息了”,一直扯着儿子哈哈大笑。
还是裴高康看不过眼将人支了出去:“凤芝,这忙了大半天了,还没吃饭呢,赶紧做饭去吧。”
陈凤芝这才恍然回神:“哎呀,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这一件又一件的事多的差点混忘了。我马上去,马上去。”
裴逾绾在旁懂事的道:“娘,饭我已经做了,就等着炒菜。昨天还剩了点肉,我们做个酿豆腐吧。”
陈凤芝现在是谁说话都是好,自是没有不应的道理。
母女俩去灶房忙碌了,裴高康对着裴逾明说了好一阵切勿骄傲自满的话过后,将表礼推给他:“这些都是送你的。你自己收好。”
裴逾明将笔墨纸砚收下,想了想,银子拿了十两,另外十两推给他爹:“爹,这十两银子你们拿着补贴家用。另外十两我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裴高康没有推辞,家里确实急需钱,跟儿子倒也没什么好客气的。
收好银子,裴高康想着裴逾明话又问道:“你说的不时之需是是指什么?”
裴逾明将东西收拾好,看着他爹认真道:“爹,现在宗室如此情状,我们也要早做打算才是。我想着拿着这钱看有没有机会做点什么。”
裴高康沉默半晌,摇头出声:“可我们宗室不能与民争利,什么都不能做哇。”
裴逾明摇摇头:“不,此一时彼一时,朝廷给的禄银越来越少了,我们再不想出路,那真的能饿死。”
“而且凡事都有两面性,从另一方面说,朝廷不想供养闲散宗室,那总会给闲散宗室另外出路的,所以,我觉得,也许我们的机会来了。”
裴高康猛的看向儿子。
裴逾明丝毫不退缩的由着父亲紧紧盯自己。
裴高康又是一阵沉默,良久方才叹息:“我儿可惜生在我家了。”
裴逾明纹丝不动:“不可惜。能做爹娘儿子我很庆幸很感激。”
不想再让爹多愁善感下去,裴逾明直奔主题:“爹,你身体好了,也把书捡起来好好读一读吧。”
裴高康惊讶睁大眼:“你的意思是,以后宗室可能有科举出仕的机会,你想让我走读书进学的路子?”
科举一途何其艰难,要读也是从小读起,现在他都快四十的人了,再重新读书恐怕晚了吧?
裴逾明摇摇头:“不,读书科举是我的事。爹,我的意思是,你把书捡起来好好读读,日后要是有机会了,那就能立刻把握住了。”
变革之际,动荡之时,机会可能会突然出现,做好准备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这话裴高康听进去了,连连点头:“我儿所言甚是。”
父子二人在屋里商议了一阵,陈凤芝就在外喊吃饭了。
一家人在饭桌上坐定,陈凤芝脸上的笑意还是压不下,喜笑颜开的叫开饭:“来来来,赶紧吃。呵呵,我们家还少有这个时候吃饭的,早饭午饭一起吃了。呵呵......”
裴逾明笑着答道:“是啊。今天忙嘛,可不就两顿饭就一顿吃了。娘,我们今天就去舅舅家送节礼吧?”
陈凤芝有点奇怪:“啊,怎这么急的?这都下午了,恐怕打不了来回了。难不成得在你舅家住一晚?你明日不上学了?”
裴逾明一顿,也是,光想着找表哥帮忙的事儿了,没想到这一茬儿。
明日自己是一定要去的,要去拿奖呢,必须去。
那舅舅家晚点去?但真的着急,等不了哇。
裴高康已经听过裴逾明的打算了,自是知道他这时候去舅舅家是想做什么的。因道:“明儿个我去一趟岳家,顺便接震生、震新他们过来玩玩,逾明他们兄弟也是好久没见了。”
丈夫都这么说了,陈凤芝自是没有再反对的道理。遂点头同意不再言语。
饭毕,裴逾明一点不耽搁的进了自己的房间,拿出纸笔写写画画了起来,老爹都愿意为自己亲自出马去请人了,这准备工作可是要做好。
裴逾明只忙到天黑才算告一段落,又掌灯读了一会儿书,生物钟袭来方才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