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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买来开枝散叶的

    江洛望着墙外的白玉兰发呆。

    二月仲春,天气渐暖。

    浙江布政使林如海林大人的府上,连身量未长足的小丫头都换上了轻薄的春衫,江洛却还紧紧裹着家常淡青银鼠披风,怀里抱着手炉,才能坐在廊下看春景。

    可饶是防护得这么严实了,两刻钟一到,大丫头甘梨还是立刻提醒:“姨娘,该进屋了。”

    “哦……”

    江洛慢慢站起来。

    甘梨忙伸手扶,江洛也就把手搭了上去。

    整整半年了,她还是没完全习惯事事有人“伺候”着,管着的日子。

    ……尤其还没电没网。

    这是一所小院,只有正房三间,西耳房两间,另外西边小厢房三间。

    甘梨扶江洛往正房走,向里喊声:“冬萱?”便有另一个年纪小些的丫头从屋里出来打帘子。

    江洛俩手啥也不用干,只管迈步进屋,往东边临窗榻上一坐。

    甘梨给她摘斗篷,冬萱捧茶。

    江洛抿了一口祁红,热流从舌根流向胃,让她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

    这日子……

    两个丫头忙来忙去,忙完了一起做针线。甘梨坐在铺了暗青灰鼠坐垫的脚踏上,冬萱站着,俩人分线。

    江洛低头,看着旋转的茶汤,过了好半晌,开口:“你们说……”

    甘梨和冬霜齐齐看她。

    “……我是不是该去给太太请安了?”

    江洛把话说完:“还没谢太太的救命大恩。”

    原身是贾敏给林如海买来“开枝散叶”的丫头,被另一个丫头推下水,人没挺过去,没了。

    她穿过来后就一直在养病,还没出过院门半步。

    身为“姨娘”小妾,日常该做的伺候老爷,服侍太太等活,更是一点没干过。

    现下天气转暖,她的身体也好了一半,应该,是时候出去谢恩了?

    也不可能这样一辈子。

    说完,江洛看着甘梨。

    甘梨思索片刻,把手里的线给冬萱,向江洛凑近一步,笑道:“姨娘有这心是好事。我今日就去回给太太,等大夫来看过,说姨娘能出门了,姨娘再去,才是不辜负了太太的心。姨娘看,如何?”

    江洛:“就这样很好。”

    虽然知道江姨娘不可能反对,但观她面上没有一点不情愿,甘梨还是松了口气,忙笑问:“姨娘今日有什么想吃的?我这就告诉他们做去。”

    江洛:“都行。”

    林府的病号餐味道是不错。但各样稀饭小菜和汤汤水水吃了半年,样式再多、再好吃,她也实在吃够了。

    所以吃啥真的差不多。

    而且,虽然贾敏许她顿顿点菜,让厨上精心伺候,可说到底,她只是个卖了身的丫头,何必每天点菜讨人嫌呢。

    ……

    午饭是熬得浓浓的稀饭配两样清淡菜:清炒白菜、三鲜丁,再加一碗红枣枸杞炖鸡汤。

    江洛把鸡汤里的肉捞出来吃光了,汤一口没喝。

    开玩笑,靠鸡汤里那点脂肪嘌呤,她哪辈子才能养好?

    甘梨冬霜在旁边伺候着,对她只吃肉不喝汤的行为没说什么。

    吃完,江洛洗手漱口,在日头最好、一天里最暖和的正午,又出门放风两刻钟,便又被扶回屋里,吃过药睡午觉。

    人能活第二次已经很幸运了,江洛睡得没什么心事。

    卧房外,甘梨却在为难。

    林家从前是侯府,如今虽没了爵位,老爷却是正三品高官,娶的太太又是国公府嫡女,规矩便没大改。

    姨娘能有两个拿一吊钱的二等丫头随身服侍,江姨娘身边现是她和冬萱。

    太太则有四个拿一两的大丫头,还有四个二等。

    她原是太太屋里的二等丫头。

    江姨娘去年才被太太买来,原也只是二等丫头,哪知遭人嫉恨险些没命。

    太太怜惜江姨娘,特给抬了姨娘,又把她调过来服侍养病。

    凭良心说,江姨娘人不错,原本就听话老实,得了宠也不掐尖不争风,这病的半年更是话少事少。

    大病磨人,可江姨娘身上再难受,也没为难过院里一个下人。

    她是太太的人,江姨娘待她再好也平常,冬萱和几个粗使婆子,竟也没得过江姨娘一句大小声。

    这般性子,若非太太时常关照着,哪有这么舒坦的日子过。

    江姨娘有良心,记太太的恩,原是好事。

    可江姨娘身子还没大好。这一去见了太太,若太太叫她从此留下服侍,她往后,就再回不去太太身边了……

    甘梨抓着一块尺头,一中午没睡,也没动一针。

    未时末,江姨娘醒了,她忙进去服侍。

    江姨娘去年九月初二落水,高烧了整整四天,醒了后人呆怔怔的,喂饭就吃饭,喂药就吃药,见了太太就流泪,直到冬天,才一日里能说出三四句整话。

    到年前,江姨娘精神好些了,要了字纸开始抄经,慢慢地写,近日一天能写两三页。

    午睡起来,正是姨娘抄经的时辰。

    甘梨给磨墨,看姨娘慢吞吞抄上了,悄声叮嘱冬萱两句别叫姨娘太劳神,才出门往正院来。

    院墙外,白玉兰开得正好。

    江姨娘爱看这棵树,甘梨也不由多看了几眼。

    姨娘虽是病人,这半年她伺候姨娘,却过得比在太太身边还轻省,只是一日日拘在这小小的芙蓉院里,难免没意思。

    她和冬萱还能借着跑腿传话出院子散散,姨娘想看点鲜嫩颜色,就只能在院里呆望。

    林府正经主子少,只有老爷、太太、大姐儿和哥儿四位。老爷素性不喜张扬,在杭州赁的这处宅子便只前后四进。

    芙蓉院在林府西边,离正院不近,但也不算太远。

    甘梨很快到了,熟门熟路往院里走,听屋里一阵笑声,忙和熟识的丫头们换几个眼神:“老爷回来了?”

    “才回来,”一个穿红绫袄、青缎背心,模样颇有几分俏丽的丫头扯住她,“江姨娘有什么事?”

    “姨娘想来给太太请安、谢恩了。”甘梨没再往里走,就往廊下一坐。

    那丫头忙道:“老爷好容易今日不忙,回来得早,大姐儿也大好了,不咳嗽了,太太正高兴呢,这会子快别去说这个。这点子事,什么时候说不得?”

    甘梨:“我也是这么想。”

    那丫头看她神色,问:“怎么,你如今真个心向芙蓉院了?”

    “哪有!”甘梨忙说,“是我和江姨娘说的,等回过太太再好出门,我是怕不好回话。”

    “这有什么!”那丫头笑道,“等得空,我替你回了就是。她难道还来对质?”

    甘梨忙谢她。

    几人说会闲话,屋里叫人,几个丫头忙应声进去,甘梨便也回去了。

    她回来时,江洛还在抄经,正抄到最后几个字。

    甘梨便静静站着,等姨娘抄完,才同冬萱伺候洗手。

    江洛:“太太怎么说?”

    犹豫片刻,甘梨说了实话:“老爷回来了,我……便没进去,请霜菊得空回给太太。”

    江洛:“辛苦你了。下次替我多谢她。”

    人家两口子享受夫妻儿女天伦之乐,她多宅一天、少宅一天无所谓。

    反正大夫来了,也未必许她吃油腻辛辣。

    姨娘这样不在意,甘梨心里反而更不是滋味。

    太阳将落。今日天气很好,趁还不算冷,江洛又裹上斗篷出屋放风。

    她住正房,西厢空着,白玉兰在东墙外,从正房窗里看不见。

    院里倒有一株木芙蓉,可惜不是这个时节的花期。

    江洛赏着花,一面心里猜,今天晚上她会吃稀饭配什么小菜?

    如果能有鹅脯或炖鸽子,也能略解解馋了。

    ……

    桌上摆着满满的菜肴,只有几道动了。

    难得在家吃晚饭,林如海的心思却全不在饭菜上。

    他和贾敏都在看女儿吃饭。

    过几天就是黛玉三周岁的生日,按虚岁她已四岁。

    从去年冬天开始,贾敏便不许奶娘再喂她,叫她自己吃。女儿生来先天不足,从会吃饭就吃药,林如海心疼,还说贾敏太心急了些,再让人喂两年何妨。可看着黛玉如今自己吃得斯斯文文、干干净净,他又自豪得很,唇角含笑眉眼生春,显然是高兴极了。

    贾敏好笑地看着丈夫。

    见女儿吃完,她让奶娘领着在屋里慢慢走走消食,才嘲笑:“看你这样,倒像玉儿是中了状元。”

    林如海依旧满面春风:“玉儿天资聪颖,这就学完了‘三百千’,若是男儿,将来未必不是状元。”

    贾敏一顿,没忍住轻叹:“青儿……还是不见好。”

    林如海放下筷子,走到妻子身边,俯身安慰:“儿女缘分,皆是天定。你身上又不好,也不必太在意伤心了。”

    贾敏向上握住丈夫的手。

    夫妻俩依偎了一会,她转笑道:“快吃饭吧。”

    一桌菜最终没动多少。

    临睡前,林如海教女儿读诗,贾敏却悄悄出了门,来至西厢房。

    奶娘丫头都不出声地请安,低声回:“哥儿吃了药,才睡安稳了。”

    贾敏点头,转到内间,看庶子睡在锦被里,清秀的小脸和丈夫有三五分像,在昏黄的灯光下,却仍然透着不吉利的青色。[注]

    这孩子,真能养住吗?

    她想摸一摸林青的脸,又怕把孩子弄醒,还是收回了手。

    如海宽慰她,可青儿从出生就养在她这,一年多的母子情分,她怎能全不伤怀。

    何况,若无兄弟扶持,等她和如海都不在了,谁还能给黛玉撑腰?

    父亲去了十多年,荣国府……

    贾敏站在西厢廊下,望着正房窗里透出来的暖色灯光,问:“下午甘梨来过?”

    丫头们忙推霜菊。霜菊快步上来:“太太,甘梨说江姨娘想来谢恩。”

    贾敏在心里快速把家里的姬妾过了一遍,命:“明日先请大夫来给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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