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沈星河还不清楚师尊为何要留在这已死去的丹阳秘境中。
直到他随师尊缓步行走于漆黑的大地,看到他们所过之处,有越来越多的鬼魂出没,皆远远望着他们或迅速逃走,沈星河才逐渐皱起眉头,神色凝重对云舒月道,“……这秘境中竟还有如此多的鬼魂。”
之前围攻那佛宗圣子无垢的魂魄,数量大抵只是这海量魂魄中的冰山一角。
云舒月望着远方,温声为他解惑,“千百年来,入此秘境者如过江之鲫,能活着出去的却只寥寥。”
“秘境大多自成一界,极少与外界连通。天长日久,被困于此的魂魄自然越来越多。”
沈星河怔了下,“他们没办法去投胎吗?”
云舒月淡淡望着那些魂魄,“既自成一界,便只能在此秘境中轮回。”
“那些出生在子母河中的鲛人,或许便是某些被困于此的魂魄的转世。”
沈星河对转世投胎的具体流程并不了解,只知道人死后魂魄会脱离身体,重新进入轮回。
至于死后魂魄会去哪里,又是如何进入轮回的……沈星河从前只听闻这世上有十方鬼域,死后的魂魄大多会去鬼城酆都等待投胎,也不知是真是假。
不过话说回来,他上辈子死后,好像并没有去过什么鬼城。
对于很多修士来说,转世投胎也并不是唯一的选择,毕竟这世上还有鬼修、魂修,这秘境中尚存的魂魄便应是属于此类。
但即便踏上鬼修或魂修一途,也并不意味着对方超脱了生死。
对鬼修和魂修来说,若实力不济,迟迟不能提高修为,一样会面临天人五衰。
到那时,便不只是身体的死去,连魂魄都会虚弱至消失,也就是魂飞魄散,再无转世重生的可能。
“魂飞魄散后会如何呢?”
思考这个问题时,沈星河一不小心问了出来。
云舒月脚步微顿,伸出指尖探向虚空之中。
随着他的动作,沈星河看到有黑纱般的鬼气被师尊牵引而来,在即将缠上师尊的手指时,仿若燃烧般迅速褪去暗色,变成白雾状的灵气,渐渐融入空气中。
沈星河细细感知了一下,发现师尊身边的灵气比之前略微浓郁了一丝,心中隐隐有所明悟。
他很快听到师尊温和却又暗含一丝淡漠的声音,“落叶归于泥土后,会化作养料滋养大地。”
“这世上的大多生灵,最终也会如那落叶,凋零后成为这世界的一部分。”
“修士自也是如此。”
“羽化的魂魄终会化作灵气,反哺于世界。”
“此前这丹阳秘境存续多年,也正因为此。”
沈星河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些。
他大致捋了捋师尊的话。
也就是说,若以丹阳秘境为例——一开始丹阳秘境是一个灵气充沛的小世界,有修士进来大肆掠夺后,其实会对这个小世界带来伤害,严重的话甚至会导致一个秘境的毁灭,比如丹阳仙府如今的模样。
但此前丹阳秘境之所以一直存续到现在,是因为除那些搜刮完安全出去的修士外,有更多的修士死在了这里。
而那些死去的修士的血肉魂魄,最终都会化作这秘境的一部分,反哺滋养于丹阳秘境。
如此便隐隐达成了一个平衡。
但这次,先是丹阳仙府以秘境为饵,利用“偷天阵”杀害压榨了太多修士的血肉魂魄之力,后是此事被众多修士得知,又因秘境封锁开始疯狂破坏丹阳秘境……
虽只不到半年时间,但这秘境还是被破坏得七零八落,已不堪重负,日渐稀薄的灵气也不足以让秘境完成自我修复,丹阳秘境这才最终走向毁灭。
想到自己从前渡出窍雷劫时,看到的那个最终无声崩溃的秘境,沈星河又看了看这灰败的丹阳秘境,轻声问云舒月,“师尊,这里还有好多魂魄。”
“若有朝一日,他们全部消散融于这秘境中,这秘境还会有重焕生机的可能吗?”
沈星河直觉不能。
不然他渡出窍雷劫时所在的那处秘境也不会彻底崩溃。
云舒月也果然肯定了他的猜测,“它已经死了。”
想让一个已经死去的世界起死回生,无异于天方夜谭,也没人能承受那样的代价。
所以人们才会不断去寻找新的秘境和机遇,就此循环往复。
与师尊一起走了许久后,沈星河忽见师尊停下了脚步。
沈星河抬头看去,这才发现,他与师尊竟又走回到了那处仍不断有岩浆窜出的巨大活火山。
透过那不断升腾的乌云般的浓雾,沈星河看到许多半透明的灵魂正痛苦地在火山口中翻滚,哀嚎。
那滚滚浓烟中也沾染了浓重的鬼气,化作烟云向整个秘境扩散。
眼前蓝光一闪,沈星河很快看到师尊手中现出冰蓝色的“碎琼”长剑。
只一剑,那森寒剑气便化作通天之刃,劈开了他们头顶翻滚的浓雾,也冰封了眼前巍峨嶙峋的巨大活火山。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师尊用“碎琼”,但即便沈星河自己便
是冰灵根,也早已见惯了冰系术法,此刻却也还是被师尊秀了一脸。
他看着那条直通向山顶的由冰雪铺就而成的路,只觉得那山路漂亮极了,也真的只有这样雪白干净的路,才配得上师尊。
听到他又开始在心中嘀咕些奇怪的话,云舒月微微顿了下,这才牵着沈星河,走向冰封的山顶。
火山被冰封后,那些死于火山口的魂魄的哀嚎声终于小了许多。
沈星河很快看到师尊周身现出莹莹的光晕。
那光芒并不刺眼,非要形容的话,沈星河觉得有些像月光。
而师尊,就是那月中仙人,此时正把丝丝缕缕的清辉洒向人间。
沈星河静静看着师尊。
他知道,师尊在净化这秘境中的鬼魂。
实际上,在他们来这火山的路上,沈星河已看过许多魂魄被师尊净化。
与佛宗圣子那种需要燃烧自身灵力来净化鬼魂的方法不同,直到现在,沈星河都未在师尊脸上看到任何疲色,净化对师尊来说,似乎若本能般举重若轻,轻松自如。
而那些被师尊身上光芒所净化的魂魄,也有着截然不同的表现——
有的怔怔看着师尊,老实待在原地被那月辉般的光芒净化;
有的在疯狂躲闪逃离;
有的依旧是疯癫的模样,甚至变得愈发狂躁,拼死向师尊的方向扑来;
也有的在那辉光中逐渐消散。
此时此刻,众生百态在师尊的光辉下无所遁形。
沈星河看着身旁的师尊。
或许是因为他距离师尊太近,以至于师尊身上月光般的光芒把沈星河都包裹在其中,连带着沈星河都像是在发光。
沈星河看了看自己覆满融融辉光的手指,又看了看正专心净化魂魄,神情淡漠若神祇的师尊,一时间竟有些自惭形秽。
他偷偷拽住“蝉不知雪”,一点点挪到离师尊远一点的地方,而后继续看着师尊发愣。
沈星河一直觉得师尊像个迷。
他大概能猜到,师尊大概率不是人类,但对于师尊的本体,沈星河却一直没什么头绪,也不敢问。
沈星河是见过师尊七月十五“发病”时的模样的。
那时师尊身上散发的香气,似乎会使所有人陷入疯狂,令人想尽一切办法靠近和占有师尊。
师尊前世那些令沈星河至今仍心痛不已的遭遇,也正源于此。
但同时,师尊又身具这样不可思议的净化之力。
那纯净的力量甚至已经快把这整个秘境中的所有魂魄都涤尽凶戾之气,原本充斥在空气中的森寒鬼气,也在师尊散发出的清辉下变作清冽的灵气,逐渐融入空气中。
沈星河幼时曾听父亲讲过圣人的故事——说是在某些世界,为造福世间献祭自身者,天道会降下功德金光,嘉奖那人成为不死不灭的圣人,大概就是崇光界修真者所追求的问鼎大道,羽化登仙。
沈星河看着师尊,想着,若在父亲所讲的那种世界里,师尊这样不求回报净化如此多魂魄的修士,或许也会被天道降下功德金光吧?
但这里是崇光界。
这里的天道,与狗屎无异。
或许是听到了他的心声,也或许是在表达不满,抑或只是巧合,沈星河很快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
一股从未感受过的巨大威压铺天盖地而来,压得沈星河小腿都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
他立时从地上跳了起来,向师尊头顶看去。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之前那被师尊一剑劈开的浓雾,竟再次席卷而来,黑压压若墨汁般在这火山之巅汹涌汇聚。
云舒月自然也发现了那浓云。
彼时云舒月刚净化完这秘境中的最后一个魂魄。
而那黑云来得悄无声息,似乎只眨眼的功夫,便出现在他头顶。
“星儿。”
如雪银眸忽然看向怔住的沈星河,云舒月微微蹙眉对沈星河道,“去找一处安全的地方,暂时躲起来。”
话音落下的时候,“蝉不知雪”也立时缩回云舒月袖中。
沈星河顿时一惊,伸手去抓“蝉不知雪”,却什么都没抓到。
不但没抓到,那原本老实缩在师尊肩膀上的小青鸾,也被云舒月用风灵诀送了回来。
沈星河抱着小青鸾,一时间急得眼睛都红了,“……师尊,师尊您是要渡劫了吗?”
察觉到沈星河的不安,云舒月微微缓和了眉眼,轻轻应了一声,温声安抚道,“为师不会有事。”
知道这时候不能让师尊分心,沈星河立刻乖乖往山下跑,边跑边回头高声对云舒月道,“师尊,您说过不会有事,您不能骗我!!!”
见小孩的声音中都带了丝哭腔,担忧和惊恐几乎快要满溢出来,云舒月心中也忽地泛上一股难言的酸软。
他轻轻应了一声。
再看向头顶的劫云时,眼中已无一丝温度,唯余满目霜雪与无尽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