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东华门街边小摊。
钟鹤青坐在临街的方桌旁,小二上了饭菜,他刚要举筷吃饭,就见有人包着头巾坐到了他身边的条凳上。
来人落了座又左右瞧了好几眼,约莫见着没有来抓他的人,才坐直了身子,用手中折扇敲了敲钟鹤青的桌子。
“我说闻野,”他叫了钟鹤青的表字,“朝廷是不给你发俸禄还是怎么着?堂堂大理寺少卿,在街边小摊子吃水饭、酱瓜凑合,我请你去潘楼吃席行吗?至于这么寒酸吗?”
钟鹤青并不想理会他,夹了块酱瓜吃了。
瓜吃完了,才问了一句。
“今日怎么偷跑出来了?伯父不困着你?”
来人唤作卢高萧,京中皇商卢氏的独子。
他四处游学时同钟鹤青相遇相交,两人关系素来不错,只是自从平角坊出了那事,他爹便将他锁在了家里。
“怎么可能不困?我爹一听说是妖物都犯到东京城外了,恨不能聘来一院子的捉妖师护院。”
卢高萧说自己是借机才跑出来的。
“东方家的老太君办寿宴,连宫里都赏赐添彩,我爹自然带着我去了。只不过他们上了年岁的人说话,我插不上。”
他也捏了根酱瓜,嘴上嫌弃,吃得倒是香。
“你也知道,跟东方炜、薛三郎这些人从来都又玩不到一处去,就趁着这个机会出来了,这不还没出城就遇上你了!”
他说的东方炜是本朝世家东方家的嫡枝嫡子。
东方氏自前朝便是世家大族,盘踞一方,本朝虽再无这般大族,但东方氏百年根基不断,官家也要给三分脸面。
东方炜的父亲在朝中并无官职,但整个东方氏都在他手中,而东方氏在朝为官的又何止一个两个,因为东方府上办寿宴,半个东京的贵人都去了。
钟鹤青先前也接到了邀请,只是他身在命案之中不便前去,送了份贺礼作罢。
卢高萧一边替钟鹤青又要了二两肉酱、两盘干脯,一边问他。
“怎么样了?抓到妖了吗?妖为什么当街杀人,那个教书先生脸上的黑符是什么意思... ...”
他抛出一串问题,没抛完就被钟鹤青不耐地看了一眼。
“没抓到。”
“啊?”卢高萧吃了一惊,“以你的本事,这好几日了,都没抓到?”
他眉毛一挑看向钟鹤青。
“啧啧,闻野你不会成了婚就只顾着你的新娘子,没用心办案吧?”
钟鹤青手里的筷子停了一停。
一旁的观星连忙替自家郎君解围。
“瞧您说的,其实我们郎君也有头绪了,正要进妖坊呢... ...”
谁料这话就像是火苗投进了热油里,卢高萧一下站了起来。
“妖坊?东京附近的妖坊?!我也要去!”
他这么一站一喊,引得周围其他几桌的人都转头看了过来,钟鹤青瞥了观星一眼。
观星后悔地连忙把嘴捂了起来,可卢高萧已经摁不住了。
钟鹤青叫卢高萧,“小声些。”
卢高萧却反手扯了他。
“闻野你是知道的,我跟我爹不一样,他对妖灵这些东西避之不及,可我却深感有趣!那妖坊我听人说过,里面什么猫妖狗妖树妖虎妖都有,男男女女悉如常人,都过着柴米油盐的日子,并不是说吃人害人那般。我真的想进去看看,人活一世,总得看点稀罕景不是... ...”
可任他说得天花乱坠,钟鹤青只有一句话。
“令尊不许,你就别想了。”
卢高萧的脸全垮了下来。
他抓耳挠腮,但一转眼,在路的对面看到了一个人。
钟鹤青也转头瞧了过去。
行人如织的街道另一边,大大小小的摊位前,她独自一人缓步走来。
她今日穿了件湖绿对襟窄袖短衣并水绿百迭裙,通身无有过多矫饰,亭亭静直地只是立在人群之中,歪着头看着路边的商铺门牌。
钟鹤青的目光只略定了一下,就收回了目光。
卢高萧却嘴角高高翘了起来。
“闻野,原来你家的娘子长得这般好看,难怪你都不用心办案了。”
他说着,拍了钟鹤青的肩膀。
“你说,我今日给你家娘子把所有单都买了,她在这条街花的所有钱我都付了,你能不能带着我呀?”
“卢高萧!”
钟鹤青急忙抬手去拦,只拦了个空。
卢高萧已快步朝着路对面飞奔而去。
*
九姬受了反噬,短时间内做不得法,与其各处试探着在钟府寻找空间,不若想个法子从妖界进入玉鼠洞宫。
那鼬玉层层设界,她必然无法取得,但却可以在鼬玉周遭让须尺留下标记,这样再从钟府寻标记而入,也免得因为误入而被发现。
玉鼠洞宫虽然是零散的空间拼凑而成,但空间的拼合也大致遵循东南西北的方位,有了标记定位,就好找多了。
只不过鼠族深知鼬玉最怕的是谁,凡是狸族的人,是绝不会允许进入玉鼠洞宫的。
九姬琢磨着,想起了来之前丞相同她说过的话。
“若有必要,或可寻一位旧人帮忙。”
丞相所说的人,自然不是凡人,而是久居在东京妖坊里的一位旧友。
九姬自来东京之后,还没进过东京妖坊。
但妖坊每隔一段时间会换一个进城的口令,好在九姬晓得一个能获取口令的地方。
她调息了一夜,恢复了些许,今日出了钟府的门,便直奔这东华门大街而来。
东华门大街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瓜果肉干、金银首饰、绫罗锦缎,应有尽有,连宫里都派人常来采买。
九姬瞧着稀罕,心道只这一街的人和铺子,便比狸族还要多了。
她边走边瞧,在一众林立轩昂的高楼之间,发现了一个不太起眼的小铺面夹在其中,门匾没有装饰,只有个掉了漆的匾上写了三个字:奇货居。
九姬抬脚走了过去,然而脚下还没落定,忽然听见有人从后喊了过来。
“嫂嫂留步!”
叫谁?
直到身后又朝着她的方向叫了一声,她才回了头。
是个高瘦俊美的郎君,满脸地笑意,但是个生面孔。
可那人却快步到了她脸前。
“嫂嫂安好,高萧有礼了。”
九姬还没弄清他是什么人,便听他大手一挥,指着这东华大街上的店铺。
“今日在此偶遇嫂嫂甚是高兴,嫂嫂尽管买,不管买了什么一律由我付钱,嫂嫂只管开心就好。”
九姬眨了眨眼。
世上还有这等好事?
她笑了笑,提醒,“你没认错人吧?”
她眼眸发亮,眉眼尽是兴致。
对面路边小摊,九姬没留意的地方,钟鹤青一眼便看到了她兴致勃勃的神色。
他眉头压了下来,接着听见卢高萧连番点头道没错,立刻招了观星。
“去把卢大郎叫回来!”
观星战战兢兢,疾步跑了过去。
... ...
奇货居摆着山楂果枣的门前,九姬瞧着找上来想替她花钱的卢高萧,只觉此人面相慈和,甚是不错。
若她“嫁”的是这位小郎君就好了。
她笑问。
“你为何要替我付钱?莫不是要讨好... ...嗯,钟少卿?”
卢高萧不知她怎么直呼自己郎君,回道。
“高萧确实有求于闻野,只盼闻野能看在嫂嫂的金面,给高萧帮个小忙。”
九姬一听,只觉好笑。
她摆了手,“那你可找错人了。你今日若真在我这里花了钱,恐怕你的事就别想成了。”
她眉眼含着三分笑,说完,就摇着头转身离开。
卢高萧眨着眼睛愣在了旁边。
快步赶来的观星一看娘子自己拒绝了,郎君交代他的事不用办了,一时呆住。
路对面的钟鹤青,意外地顿了一下。
她这会.... ...倒是坦率。
路这边,卢高萧尴尬地回了神,他眼角飞快地看了钟鹤青一眼,登时明白了过来。
他们这婚成的奇怪,钟鹤青在大婚那日都未曾展露什么笑颜,可见两人之间必有芥蒂。
卢高萧对钟鹤青是怎样的为人再清楚不过,可他这会见这位钟鹤青的娘子,见她适然从容,不卑不亢,不像是刻薄跋扈、难以相与之人呀?
闻野和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卢高萧心下转了转,非但没退开,反而跟上了前去。
“嫂嫂真是说笑了,闻野怎会如此?”他见九姬只是但笑不语,低咳一声,“不过不管怎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您今日尽管买,我都照付。同闻野无关,是我孝敬嫂嫂的。”
他这般说,九姬不由地高看他一眼。
啧,人和人差别可真大。
九姬只看着卢高萧,越看越是欣赏,她心道也算是个缘分。
“那我就不客气了。”
卢高萧连声道好。
本以为没自己什么事的观星,这下可发懵了,本来事情没成,可转了一圈娘子又答应了。
他不知怎么办才好,转头偷偷去看自家郎君的神色。
只见郎君方才还有些诧异的脸上,此时“果然不出所料”地沉了下去。
他跟观星眼神示意,让观星把卢高萧立刻拉回来,不要再同不相干的人纠缠。
但观星还没来得及上前,就见娘子走到了奇货居门口,叫了小二。
“小二,给我包二斤山楂。”
她说着,强调了一下,“我是要太行山里的山楂。”
那小二一听,抬头瞧了她一眼,转眼笑道。
“客观放心,这绝对是太行山里的山楂。”
他说完迅速地包了一包,送到了九姬手里。
九姬转头,“卢郎君?”
卢高萧哪想到这满街琳琅货物,她上来竟买了二斤山楂,傻愣了一下,才连忙示意小厮拿钱。卢家小厮从钱袋子抓了一大把铜板。
九姬倒是想起了什么,多看了小二一眼。
他们是收铜板的吧?”
若是收妖界的钱币灵石,那她还是得自己掏钱,且不能当着这些人的面了。
但小二直接将卢家小厮手里的铜板接了过来。
观星在旁看得站不住了,娘子怎么还真让卢家大郎付钱?!
他正着急,又听见卢高萧问了起来。
“嫂嫂还要买些什么?这一条街都是京中时下最流行的玩意,要什么有什么的,嫂嫂尽管买,捡好的买。”
观星再听不下去,正急的抓耳挠腮,不想却见娘子笑着摇了头。
“不必了,二斤山楂足以。”
人潮川流的东华大街上,马车吱呀声,路人笑闹声,路边吆喝声不绝于耳。
九姬同卢高萧道谢,拎着二斤山楂转身离开了去。
街道两边店铺里的奇珍异宝都没让离开的人停下脚步,倒是两三卖着小玩意的摊位让她稍作驻足。
可也只瞧个稀罕,她什么都没买,只拎着那山楂渐渐没入了人群。
卢高萧和观星皆惊诧。
不买了?就这样走了?
两人呆着相互对了一眼,又回头向对面的食摊看了过去。
食摊里,钟鹤青目光怔怔地,定在了远去的人身上。
川下急流般的人潮里,女子水绿色的裙摆在人群中时隐时现,巷口不时涌出的风吹得她裙摆飘飞,而她步行风中,秀背笔挺,手下提着那二斤山楂,步子不紧不慢,悠游适然。
有那么一瞬,钟鹤青无法将唐亦娆的眉眼面貌,同这个淡然闲游的背影融在一起。
直到卢高萧叫了他一声。
“闻野,你家娘子可真是个妙人,怎么、怎么只要二斤山楂... ...”
钟鹤青蓦然收回了目光。
男人面上神色难辨,卢高萧自觉搞乱了什么似得,尴尬地挠了头。
“咳,你们夫妻怎么比路人还不如,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说着,察觉观星在后急急扯了他的袖子,又岔了话题。
“那什么,我就是想去东京妖坊看看,我替观星,给你鞍前马后跑腿还不行吗?你总得带个干活的不是?求你了,带我同去吧... ...”
观星:“... ...”
被这人反复纠缠,钟鹤青闭了眼睛,默然点了头。
时间裹挟着人潮向前,潮水般的街道上早已没有了那抹身影。
男人抿了抿唇。
最好不要再出现方才那种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