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姬先是被反噬受了内伤,今日又为李泠解症过度消耗了灵力,此刻纯粹是强撑着等他把脸伤后的流程走完。
眼下,她见他不走,反而走上前坐了下来。
庭院树影婆娑投在男人墨绿锦袍之上,细风吹动他衣摆,他恍如置身幽篁之中,幽幽寂寂,让人看不通透。
九姬:“... ...”
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耐着性子等着,不想他半垂着头,先是半晌不说话,直到九姬耐不住了,才慢慢开了口。
“你把柳嬷嬷送走了?”
九姬:?
等了半天,他就说这个?
“嗯。”九姬怕他又要沉默半天才说一句,主动补充了一下。
“柳嬷嬷确实跋扈,我也着实管束不利,她年纪大了,回乡养老也好。”
她开口时神色平和坦荡,眉宇之间毫无戾气,反而透着些一脸的无所谓。
钟鹤青微顿。
果然和他原本以为的唐大小姐不太一样... ...
正这会,后罩房隐隐飘来些许饭香,时至午间,几位请来的道长都是修行中人,一日只吃一顿饭食,见李泠情况安稳方才就离开了。
钟鹤青闻着饭香,忽的开口。
“我让灶上,做些可口的饭菜吧?”
谁料他说完这话,她瞪大眼睛看了过来,
“你还要留下来陪我吃饭?”
钟鹤青在她的惊讶下越发尴尬,但他点了头。
“嗯。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只是他说完,她瞪着眼睛愣着不说话了。
下一息,她突然站起了身来,钟鹤青亦跟着站了起来,却听见她道。
“我这会不饿,只想睡一会,你要不还是去旁处吃吧。”
男人怔住,但却被她一路亲自送到了门口,送了出来。
“我先歇会,有事回头再说。”
话音落地,房门吱呀关了起来。
树影婆娑地斑驳了一地,钟鹤青被关在了门外。
他愣住了。
直到观星连忙跑过来,一边说几位道长都走了,只等着芙蕖苑的姑娘醒来再说,一边上下打量他。
“郎君您... ...被娘子赶出来了?”
赶... ...这么明显吗?
男人眸色似西落的日头,沿着紧闭的门缝落下几分。
他不说话了。
观星只想把自己方才的蠢话收回来。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在谁身上都是一样的。
曾经做下的错事,并不能像晨露之于草叶,轻而易举地抹除掉。
观星见着自家郎君沉默着立在娘子廊下。
门扉紧闭未动,半晌,他才低着头离开了门前。
观星连忙从后跟着,一面恨自己嘴贱,一面又忍不住找补。
“郎君莫要听小的浑说,娘子生气本就是情有可原,毕竟是您之前那做派,虽是夫妻却跟仇人似得,换谁谁不生气... ...”
话没说完,观星就见自家郎君的脚步一滞,整张脸都落进了墙下的阴影中。
“哎呀不是!”
观星照着自己的嘴头使劲打了一下,“小人的意思是,娘子消气总要有个过程,怎么能一下就气消?不过、不过也不会太久!”
他这般说,见郎君低沉的神色缓了些许,不免松了口气,又道。
“兴许过个三五年,娘子就消气了... ...”
观星没说完就捂了自己的嘴,
救命,他在说是什么?!
“郎君千万别听奴才胡说,奴才没说是您活该,也没说娘子已经厌了您.. ...哎呀,奴才只是... ...”
这次不必他自己打断了。
钟鹤青已经走到了书房门前。
他声音低如浸泡在山涧的秋水之中。
“我都知道了。”
他低低说了这五个字,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里。
观星的话止在了书房外。
整个书房像一个从里面自闭起来的箱笼,观星在门口抓耳挠腮,试着问了几句送茶送饭的话,里面都毫无回应。
整整一个下晌,书房的门都没开出一条缝打开。
眼见着日薄西山,庭院昏昏入夜,书房里挑起了蜡烛,观星实在忍不住。
“郎君忙了一下晌累了吧?”
“这会风正好,您要不要出来走走吧?”
“奴才让灶上做了您爱吃的清淡小菜粥水,您多少用点吧?”
... ...
可他问了半晌,书房只传来三个字。
“不用了。”
*
深夜漆黑不见五指的巷中,仿佛有什么藏在黑暗里让人看不清,挑起油灯向黑巷里照去。
突然,黑暗中亮出一双赤目猩红的双眼!
惊叫声下,油灯砸落地上,咕噜噜滚了出去。
灯火未灭,照亮暗巷——
血泊里躺着浑身血肉横飞的老人,而老人身上趴着一个健硕的“人”。
平地忽的起了一阵风,不知从何而来的落叶从巷中盘旋卷起。
那“人”忽的转头看来,猩红的眼睛下长毛遍布,突出的吻下,獠牙煞白尖利。
... ...
九姬一下醒了过来。
她这是做了什么梦?
九姬坐了起来,撩开了床帐。
本想着从午间睡到傍晚,应该能恢复不少了,这会往外看去,却见外面天似蒙蒙亮。
难道她一觉睡到了翌日清晨?
晨起的空气仿若被井水镇过一般,九姬下床给自己倒了些茶水,刚有些动静,金娘子便从外面问了进来。
“是娘子醒了吗?”
九姬应了一声,忽的听见金娘子同另外的人说起了话来。
“郎君,娘子刚醒过来。”
话音落地,金娘子推开了房门。
九姬转头向房外看去,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尚在梦里。
男人还穿着昨日的墨蓝色锦袍,整个人也如这间锦袍一般,仿若无星无月的夜空,只有暗淡的些许光亮。
“你从昨日下晌,一直睡到眼下?”
“... ...嗯。”九姬谨慎地点了点头。
她也没想到她睡这么久,这位钟少卿不会起疑吧?
九姬想着要不要改口说中间醒了一阵,却听见他转头叫了金娘子。
“去把郎中再请过来。”
又请郎中?
凡人一点小伤,这么兴师动众?
九姬忍不住问,“我这点小伤也没什么吧?真需要反复折腾郎中吗?”
她问了这么一句,就见男人神色微僵,风丝缠绕着梁柱停下来,空气微滞。
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尴尬,还是金娘子适时地插进了话来。
她同九姬道,“方才郎君就过来了,问您醒了没有,听闻您睡得太久了,这才说要请郎中的。”
可这就让九姬更惊奇了。
他不是宿在前院吗?天没亮就跑到她门口来,是大理寺今日不用破案,休沐了?
她眨着眼睛,多瞧了他两眼。
她的眼神几乎将她心里的嘀咕,都讲了出来。
钟鹤青在她的神色里,唇下微抿。
“真不打紧吗?”他问。
她摆手,“我什么事都没有,你自忙你的事去吧。”
并无挽留,甚至不太想见。
钟鹤青这次也读懂了她的意思。
他忽的想到了昨日观星的话:
“奴才没说是您活该,也没说娘子已经厌了您.. ...哎呀,奴才只是... ...”。
只是说了实话。
钟鹤青最后又看了房中的人一眼,见她自顾自地饮茶,面色平稳不似生病,他便只好点了头。
她如果不想被他打扰,那他会退远一些的,或者再远一些。
可他脚下刚迈出一步,身后突然传来声音,“等一下”。
男人迈出的脚步立时收了回来。
“怎么了?”
他转头向她看去。
日头从东面的山间跃了出来,穿过云层,自窗外照在她散着的乌发间。
乌发熠熠发光,她微微歪了脑袋。
“我有件事,能问你一下么?”
... ...
九姬并不怎么做梦,又或者做过但她完全不记得。
但方才的梦却好像她亲眼所见似得,无比清晰又历历在目。
而梦中景象并非她亲眼所见,又或者好像和她没什么大的关系,不过九姬却一下想到了昨日把她扑到井下的那位姑娘。
她把梦境的内容告诉了钟鹤青。
“... ...要是我没弄错的话,这是芙蕖苑那位姑娘的所见吧?”
晨起的日光漫到了脚下,自青石板上泛起盈盈光亮。
钟鹤青被光亮晃了一下眼睛。
他这些天一直在想办法让证人苏醒,以便明确知道彼时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没想到竟然以这种方式得知。
钟鹤青还没那么确定,讶然看向了九姬。
九姬自然不能解释,是她在井下为证人施展离魂之症的解法时,因为接触了魂魄而使九姬梦到了不属于她的东西,她只能借用唐亦娆的招阴体质。
“... ...许是命格奇特,不小心沾上了。”
梦这一事对狸猫来说,颇有些冥冥之中的含义。
八姐双姒最善解梦,她就曾说过,若是梦到了别人的梦,便意味着其实自己身在那梦的事情之中。
也许盗取鼬玉的关键,就在这件事上!
九姬把这些都用唐亦娆的体质说事。
“... ...我身边的老道长说我体格奇异,梦到了就不能不管,不然会一直纠缠。”
她说完,端起金娘子送来的茶水,浅喝了一口,自茶碗盖的边缘,偷偷看着身边男人的反应。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九姬放下心来,收回了目光继续饮茶。
只是在她视线收回之后,男人不着痕迹地悄然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