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琳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说到最后,突然站起身来同钟鹤青躬身行礼。
她道钟鹤青第一次入妖坊,彼时藤蔓缠身是她同族的堂弟所为。他们都害怕以凡人对妖的误会,会把权琅直接抓走杀掉,所以想借机吓走凡人的少卿。
可是事情的发展远不是他们先前想象的那般。
姑娘低了头。
“没想到,少卿大人会愿意给妖一个清白。多谢... ...多谢!”
... ...
怀琳走后,冷月楼雅间里就只剩下钟鹤青和九姬两人。
月华自精巧设计的屋顶倾泄而下,大堂内聚集了赏此景色的人,整座酒楼都热闹了不少。
但雅间中静静的,九姬看着她那凡人夫君,自方才便一直默然沉思,直到这会,他似是被外面的闹声所扰,抬了抬头。
九姬忙问了一句。
“如何抓真凶,你有思绪了吗?”
她想他听了这么多事,思量了这么久,应该有点想法了。
但她问了,却见他摇了摇头。
“没有。”
九姬:“... ...”
他果然还是太年轻了吧。
谁料她念头未落,他又开了口。
“或许可以换个思路,我们不去寻,让真凶自己现身。”
九姬一愣。
“你有办法?”
他眉目间染上些微的温意,他没说到底是什么办法,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九姬:“... ...”
凡人交流都是全靠猜的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愿意为妖探寻一个清白,倒还挺不同于其他人的。
九姬不由地想了一下。
万一她被他发现了真是身份,他会不会放她一马?
她不禁瞧了一眼身边这位少卿,觉得与其出现这种不利的情形,在等他放她一马,那还不如自己更谨慎点的好。
冒用凡人身份是大罪,更不要说冒的是大理寺少卿妻子了,还同人家入了洞房了... ...
她还不想被京城的捉妖师们摁住脑袋。
九姬这么想着,便琢磨若是权琅能顺利出来,她得尽快行事了... ...
九姬抱臂暗暗思量。
雅间里安静下来,尤其被外面越发热闹的歌舞声一衬,雅间里仿若被单独隔开的世外之境。
钟鹤青的目光悄悄落在了抱臂思量的人身上。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眉间微蹙,思索认真。
钟鹤青没有一眼就看穿别人所有心思的本领,但他却不禁想到了今晚的事。
按照观星和她的说法,是她一位师叔将怀琳领了来,是怀琳主动来找的她。
照着观星和她的说法,这是说得过去的。
可钟鹤青却莫名地出现了另一种念头——
未必是怀琳通过人找她,而是,她把怀琳找了过来。
这想法蓦然出现,钟鹤青心下倏忽微沉。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为什么呢?
门外忽有酒楼小厮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客官,我们冷月楼今晚最惊艳的天仙舞来了,快出来看看吧!”
钟鹤青问去身边的人。
“去看看吗?”
九姬来凡间这几月都在忙碌,还真没见过什么凡人的歌舞。
她说好,钟鹤青起身给她开了门,他们雅间的位置刚好,站在二楼的栏杆上,便能把大堂里的歌舞尽收眼底。
冷月楼上月华倾斜与高灯光亮融合一起,繁花点缀的台上几个衣着异域的女子,身柔若蛇地交身起舞。
九姬不由地多看了几眼,忽然听见身边的男人低声问了一句。
“今日怀琳来找你,不怕吗?”
怀琳是妖,九姬也是妖,当然不会害怕。可唐亦娆却不是。
九姬就知道他多少会有些怀疑,只好又把极阴命格的事情拿出来说事。
“是有些怕,但自幼见多了,总比旁人多一圈胆子不是?不然早就吓破胆了。”
她笑说了一句,不想纠缠在此,胡乱扯开了话题。
“我虽然不是大理寺的官,但这案子不是让你很棘手吗?怀琳找来兴许就带着破案的关键,我帮自己的夫君办案,也是应该的吧?”
虽说她是扯谎骗他,但破案这事不是假的,若真案子破了,功劳还不是记在他钟少卿头上。
九姬心里嘀咕,希望这凡人不要再问了。
可这凡人又开口问了她一个问题。
只是这个问题出口,九姬愣了一下。
他嗓音在高亮的歌舞声和喝彩声中,莫名地低缓而轻柔。
“... ...你方才说,是在帮自己的夫君?”
九姬眨了一下眼睛。
这、这是什么问题?难道她说帮唐亦娆的夫君?
九姬搞不清凡人脑子里又在想什么复杂的事了。
她直道。
“是啊,是帮自己的夫君呀。”
这不是应该的吗?
可是男人不知怎么在她的回答中,眸色越发柔和下来,他看着她,精巧设计的重檐下仿佛有月光流淌进了他眼里,在平静的眼眸中泛起了轻柔的涟漪。
九姬眨了眨眼,男人已轻轻垂下了眼帘。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他没再多说,只是在护她从拥挤喧闹的走廊下楼的时候,转身向她伸了手。
“楼板上有水,小心湿滑。”
九姬会小心的。
可看着他伸过来的手,想来想去,还是顺着他的意思放了上去。
钟鹤青的掌心早就回了温,反倒是被他握在手心的那一只微凉。
他将她往掌心深处紧了紧。
不论如何,她都是他娶回家中的妻子。
姻缘结缔,六界通晓,不是么?
*
时过四月,日头宣泄下的阳气,给人车繁多的街道平添三分躁气。
消息不知从何而起,但半日的工夫,大大小小的街巷上都流传了开来。
“听说了吗?杜老先生的案子又有状况了。”
“不是说大理寺抓了个妖吗?”
“哎呀,那是前几日的事了,眼下的风声,说不是那妖杀人,大理寺要把妖放出来呢!”
挤挤挨挨的人群里,消息像是暑热迫近的风,呼啦一下吹满了大街小巷。
“这消息准不准呀?真不是妖杀人?可信吗?大理寺不会被妖蛊惑了吧?”
“胡说什么?大理寺是朝廷的衙门,又在天子脚下,有罡气罩着呢,怎么能被蛊惑?”
“那是谁杀了杜先生?另有其人?”
“不知道,今日到处都在传。无风不起浪,兴许大理寺真有了旁的证据,说不定放了这妖,就要去抓真凶了!”
... ...
小巧精致的坊间别院里,有人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撞翻了陪酒歌姬手里的酒盅。
歌姬“呀”了一声,跪在了一旁。
花鸟刺绣的屏风后面,有人不悦地问了过来。
“做什么慌慌张张?有失方寸!”
屏风后的人说着,似察觉来人神色确实不太对劲,抬手把一众陪酒歌姬都撵了下去,人一走,不等他问,来人便道。
“听说大理寺要把那犬妖放了!街上有传言,说是大理寺有了新证据,证明那犬妖不是凶手,凶手还另有... ...另有其人!”
屏风里的人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映在屏风上。
“当真?”
来人并不是十分确定,“街上都是这么传的,大理寺那边... ...好像还没消息。”
他这般说,里面的人不满地哼了一声。
“没个准信你来跟我说什么?还慌乱成这般!”
他说着,又坐了回去,兀自饮了半杯酒。
“那犬妖都认了罪了,钟鹤青再大的本事,还能一夜之间翻案?你先回去等着,等我让人探清情形再说。”
他这般,来人纵然再怕,也只能抹掉汗珠应了下来。
*
一连两日,大街小巷里的传闻越来越盛,开始不断有人到大理寺里问询。
大理寺对此,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此案仍然在加紧审理之中。
这日到了晚间,大理寺门外又来了问询的人,只不过这一次,来的是杜老先生的儿子杜秀才。
杜秀才本来只把犬妖当做了杀父的凶手,眼下听到大理寺要释放,心急火燎到不行。
廖春拦着没让他直接进来,自己来寻了钟鹤青。
“少卿,那杜秀才焦急的很,这会非要见您问个清楚,如何是好?”
钟鹤青放下手中案卷,往外看了一眼。
他摇了头。
“只道我不在,旁的也都不要同他讲,不过要派人跟着他,莫要因为心急出了什么事。”
廖春叹气,“下官知道了。”
廖春破费了一番功夫才把杜秀才送走,来探问的人又多又杂,钟鹤青干脆早早下了衙。
他这两日都宿在家中,甚至就宿在正房里。
她虽然在床上烙饼似得,略有些翻来覆去地不适应,但也没说要同他分床的话。
今日钟鹤青提前下衙,自然直接一路回家。
他不方便让人认出来,便换了寻常衣裳混在人群中一路往家中走去。
夕阳在大街上洒下金光,沿路两边的小摊主在日落前行人最多的时候,卖力地吆喝。
钟鹤青也被吆喝声吸去了目光,只是刚一看去,目光就定在了摊位前的人身上。
那是个卖观赏小鱼的摊位,她穿了一件他未曾见过的浅黄色的裙裳,夕阳斜照下如水中金鱼似得灵动秀美。
此时,她正弯着腰看着那些金鱼,一缸一缸地,瞧得仔细极了。
钟鹤青一眼看去,便想起了她在家中也喜欢看养在池中的小鱼。
只是鱼儿好似都怕了她,见她走去,便呼呼啦啦地扭头全都游开,便是她呼唤着洒下鱼食,鱼儿也不肯多靠近她一点。
娘子,今日怎么有闲心上街来了?
钟鹤青抬脚就走了过去。
只是他刚迈出步子,就见弯着腰的女子直起了身来。
男人的脚步倏忽顿住,看清了女子的身形——
摊位前的女子身量明显更加高挑,乌发黑亮中隐隐夹着棕金色的发丝,夕阳在她侧脸上描出金线。
她单手托着下巴问了摊主,“你这鱼儿倒是漂亮,不知道能养几日?”
摊主说长着呢,“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她似不太信地抱了臂,“你这不是王婆卖瓜吗?”
摊主又说了什么,话落在钟鹤青耳中,他却什么都没听见了。
他只看着摊位前的人,哪里是他的娘子?
但眼前的人他亦见过,正是妖坊那位恩人。
那几次他在妖坊里见到她的时候,总有种抓不住的莫名熟悉的感觉,可他怎么也想不出到底为何会莫名熟悉。
而今天,他突然知道了这莫名熟悉的缘故。
钟鹤青心下咚地快跳了一拍。
他收回了脚步没再上前,怔着立在了路边。
她在摊位前来回瞧了几眼,瞧着鱼儿都向远离她的一边游去,无奈地笑摇了头,便没有买,转了身离开了摊位。
不过她离开的方向,正向着钟鹤青回家的方向。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了,人群像是觅食的鱼群呼啦涌在一起。
钟鹤青被人群挤得一错眼的工夫,她消失在了街道上。
... ...
钟府,男人回到家门前时,见门房正在关门。
“方才怎么开门了?有人来了?”
门房见郎君回来,连忙又把门打开。
一面行礼,一面回道。
“回郎君,娘子下晌出去了一趟,就在方才刚从外面回来呢,小的是给娘子开了门。”
钟鹤青闻言,缓慢地深吸了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