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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周仵作去世了,许县令和张主簿本想避开姜萝。

    可她执意要帮祖父办身后事,小小年纪的姑娘家,为了让长辈信服她削瘦的肩膀也能挑起家宅里繁重的山,即便看到周仵作遗容,她也忍住没哭。

    姜萝抿唇,伸出颤抖的手捻来拿钱换的珍贵珠玉,塞入祖父的口中。一般穷困人家是给逝者含饭,她不想祖父委屈,她要风光大办,因此换成了宝珠。

    本来还要请得道高僧念佛经为周仵作阴间开道,但苏流风接过了这个任务。

    他是半入仕的官身,由他念经镇煞,很妥帖,不过一般官人都嫌弃晦气,怕污了亨通官运,不愿意沾手。

    苏流风难得有一番孝心。

    张主簿叹息:“老周考虑得当,没让小风入周家的家谱,否则为至亲守丧,他又得错过一回春闱。”

    许河掖了掖眼角:“都是一把老骨头,谁不知道自己的命数?只盼着孩子们能好好长大,他归了天上也能庇护他们一程。”

    虚掩的门缝中,哥儿与姐儿伶仃的身影被烛光拉得老长,幸而还能彼此依偎,阿萝不是形单影只。

    苏流风郎朗的诵经声从屋内传出,是《弥陀经》与《往生咒》。他的音调慈悲而宽宥,洗涤罪孽,净化人心。

    姜萝原本不宁的心绪在苏流风的佛音里渐渐归于平静,她抬眸,看了一眼苏流风。

    先生应当是很有佛缘的一个人吧,他坐于木凳上,兜头迎了屋外照入的金辉夕光,仿佛镀上了一层光明洞彻的神衣圣光。

    姜萝掌了一盏引魂灯,置在周仵作的身边。长明不熄的烛光会指引他往生,劝他奔赴轮回,不必留恋。

    都说人死后会化成虫蝶引路,这样寒的天,姜萝竟真的看到了一只白翅蝴蝶蹁跹飞舞,落她肩上。

    一瞬间,姜萝的眼泪又汹涌。

    她止住哭,指尖轻轻动了动蝶翼:“我很好的,您去吧。不要挂心我了,这么多年,您照顾阿萝够多了。往后的路,阿萝会一个人走下去的。”

    不知是慰藉,还是蝴蝶真通了灵性。

    蝶翼微颤,盘旋了片刻,带着她的思念与圆满,终是飞远了,融入苍茫的雪色中。

    姜萝累了一日,精神不济,打起瞌睡。

    原本姜萝是支着脑袋,陪苏流风诵经,但白皙如藕段的小臂一滑,人就栽下去,磕入苏流风的怀中。

    苏流风知她已一夜没合眼了,才十来岁的孩子,要遭受此等劫难,为何呢?

    她救济了他啊,可是小姑娘的一生却很苦很苦。

    苏流风不知的是,姜萝一点都不觉得难过。她枕在先生膝骨,鼻腔间全是馥郁清雅的山桃花香,这一觉,她睡得很沉。

    梦里,四面都是漆黑的木壁,姜萝被困在一个狭小的神龛之中。

    再低头,眼前的供品换了一茬又一茬。有阿萝喜欢的牛乳蛋羹、玄酒白片鸡、甚至是虾圆。这些是热菜,偶尔也会栗子糕、百果糕、青团。就是很少有酒,可能先生觉得她是个孩子,又或者从前被她酒后发疯吓着了,打那儿以后,苏流风便不愿意再给她吃酒了,除了逢年过节的时候。

    姜萝吃不了食物,只能嗅一嗅气味,咀嚼一点香火。

    但苏流风不嫌,他依旧一日日换下吃食,不让供品有霉星子。

    一如既往好好照顾姜萝,即便她已经死了。

    先生总会来祠堂和她一起过年节,屋外放炮仗,热闹非凡,他却完全不想去看。

    姜萝熬不了大夜,成日里打瞌睡。

    她一面休憩,一面絮絮叨叨听先生自言自语:“你应当很爱看焰火吧?只是每回都不凑巧,国宴前就受罚,关在家府中。小小的孩子,蹲守于屋舍一隅,等着一角天地绽开的烟花,也是足够辛苦了。”

    苏流风轻轻一声笑,又牛头不对马嘴地道:“唔……要真病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淋水太过容易起肺病灶,泡水太少又难免遭了一通罪还生龙活虎。撒谎也是有门道的,但幸好不亏。那日的小兔灯,你很喜欢啊。”

    他笑得眉眼弯弯,很是可亲。

    姜萝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苏流风欺瞒君主,请赐病假,全是为了照顾她吗?先生真的好温柔。

    屋外熹光渐盛,苏流风离开前,留了一个利是封红包,压在长明灯盏下。

    姜萝摸了摸,知道里头的东西,是几个金锞子,给小孩放枕边压祟用的。

    她气得腮帮子鼓鼓:“按照岁寿来说,我都二十多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奈何先生完全不知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姜萝惊奇发现,祠堂洞开的那一扇暗花纱布窗外,植了许多的花树与盆栽。春日有寒冽桃花,夏日有清雅茉莉,秋日有甜馨金桂,冬日有醇浓腊梅。

    一年到头,她都能看到花色,不再孤单。

    然后她还觉察到苏先生的口味真的很特殊,竟把古朴的祠堂也重新装潢了一番。屋内设了兰草花卉雕饰花罩,还摆了许多昂贵的黄花梨云纹瓷心家具。明明一个祭奠故人的祠堂,倒被苏流风妆点得好似女子香闺。

    不过还挺好玩的。

    姜萝时不时盯着案上的胭脂水粉打量,虽脱离俗世,但也不算完全忘记了眼下都城时兴的女子妆容。

    就是来更换供品的几个婢女太胆小的,每每你推我搡半天才敢入祠堂,匆匆换了用物,又匆匆离去。

    唉,她还是最喜欢和先生相处。

    就在姜萝猜测这些美貌的婢女哪个能晋升为先生的正房夫人或侍妾时,先生给她送了一份大礼。

    是一块沾了血的玉佩。

    苏流风鲜少带血气入祠堂,姜萝知道的,他这些年可能心境变了,也没干什么好事,因此迈入祠堂前,都会在旁边的耳室沐浴更衣,清清爽爽入内。

    今日倒很稀奇啊。

    姜萝蹲坐于供桌之上,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她看清了那一块玉佩的纹路——咦?这好像是她送给狗男人陆观潮的定情信物吧?

    先生干得漂亮,竟帮她抢回来了!

    不过,仔细一想,姜萝好像明白了什么……

    先生,是不是为她犯下杀业了?

    那一双只执笔墨、满带书香气的手,原来也会轻易折断人颈骨,戾气横生吗?

    他帮她,杀了陆观潮啊。

    对不住先生。

    ……

    姜萝蓦然惊醒,再一睁眼,对上苏流风那一双清冷的凤眸。

    她想起从前的事,内心五味杂陈。

    姜萝莫名又伸出手,皱眉、瘪嘴,踮脚勾上少年郎的脖颈,抱住了苏流风。

    小姑娘一睡醒便投怀送抱,倒教苏流风有几分无措与不适。

    可是如今,只剩下他和她相依为命了啊。

    因此,苏流风包容她,也拼尽全力爱护她。

    “阿萝别哭,还有哥哥在。”

    苏流风拿她全没办法,第一次软下心性与颈子,任姜萝抱得更紧,纵容她小小一只,依偎在他怀中。

    为她撑腰,护她风雨。

    苏流风能随意姜萝触碰,却不敢辜负她的依恋,亦不能肆意伸手环住她,越界太多。

    她若是想他一生为兄长,他便如她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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