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升官的寇黑衣微微一挑眉,睨了杨澈一眼,脸上一抹笑意一闪即逝。
他和杨澈本是挚友,如今杨澈升了官,还是他的副手,心中自然欢喜。
杨澈抱拳,不卑不亢地道:“卑职定佐助寇都头,竭诚为朝廷效力。”
木恩微笑点头,重新站起,对众人道:“本提举一向有过必罚,有功亦赏。
还望诸位莫要辜负朝廷所托,更要对得起朝廷发放给你的这份俸禄。
上下齐心,竭忠尽智,把潜入我大宋的金国蛇鼠,一个个的挖出来,为官家效鹰犬之劳,为朝廷尽耳目之用!”
曹敏和刘商秋齐齐离座,与堂下众都头、副都头一起躬身抱拳,齐声道:“谨遵提举教诲!”
木恩交代已毕,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指挥使曹敏:“剩下的,曹指挥主持吧,本座还有事。“
木恩转身就往屏风后面走去,众人齐齐欠身拱手:“恭送提举!”
待皇城使离开,曹敏转身看看一众属官,却没有回公案后坐下。
他欲言又止,脸上露出一抹为难的神气,终是咳嗽一声,一拍额头道:“本官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要请示木提举,接下来的事,就由刘副指挥安排吧。”
说完,曹敏就脚底抹油,追着木恩溜走了。
刘商秋撇了撇嘴,轻轻“嘁”了一声。
他也没有站起来,就那么懒懒地坐着,掌中不知何时,又出现了那枚执荷童子的玉把件儿。
刘商秋一边摩挲着玉把件儿,一边皮笑肉不笑地道:“皇城使和曹指挥都是要脸面的人,羞于张这个口。本官不要面皮,本官来说。”
刘商秋掩口打了个哈欠,继续懒洋洋地道:“秦相家里呢,丢了一只猫。都好多天了,还是没找到,秦相是茶不思、饭不想啊!“
刘商秋天生多情的桃花眼扫了扫众人各异的神情,揶揄道:“咱们三衙都指挥使杨帅,想为秦相分忧,已经吩咐三衙禁军帮秦家找猫去了,嘻嘻。”
说到这儿,刘商秋没忍住,一下子笑出了声儿来。
他赶紧有点女性化地捂了下嘴巴,把脸绷住。
“咳!这一来,咱们皇城使也抗不住劲了。没办法,大家多理解吧。这事儿呢,就和送礼一样,你送了,人家未必记得你。你不送,他心里肯定记着你。”
刘商秋挥了挥袖子,带起一抹香风:“是故,皇城使有令!”
下边众人“刷“地一声,齐齐一正身形。
“皇城司五千名亲事官、三千名亲从官,诸黄院子、皂院子、入内院子、快行、长行等官吏役卒,奉令!
从此刻起,你们执行公务时也好,散衙下值后也好,若是看见、听见过一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的消息,务必要追踪查找,不得怠慢!”
堂下众人顿时哑然。
说好的“为官家效鹰犬之劳,为朝廷尽耳目之用”呢?
刚给我们灌了碗鸡血,这就去给秦家找猫了?
一时间,羞惭者有之、激愤者有之、悲凉者有之,竟然没人答话。
刘商秋倒也不在乎,他站起身来,把折扇往腰带上一插,双手往身后一背,便溜溜达达地走向屏风后面去了。
只是他那步儿走的,足蹑直线,轻盈而稳,屁股想不扭都不行。
女人如此,那叫摇曳生姿。
男人如此……
这是猫步,这个年代叫“折罗步”,东汉美人儿孙寿的发明。
刘商秋上边有六个姐姐。
他从小就在七八个姨娘和六个姐姐的呵护下长大。
所以他的言谈举止,常常会有些女气,别人看了不自在,但他自己却根本没有察觉。
他甚至不知道,寇黑衣、杨澈这些皇城卒子,暗地里给他取了一个绰号:皇城妖妃!
※※※※※※※※※※※
秦相府,一到了夜晚便一片静谧。
因为秦桧喜静。
秦桧的寝居内,绕过一道六扇松竹梅的画屏,迎面的便是一张线条优雅而流畅的素朱漆床。
罗帐半挑着,靠窗处有一张妆台,旁边放着一张高脚半圆几。
几上,一口长颈白瓷的花樽里插着几枝鲜花,灯光把花枝疏影映在了圆窗的米色窗纸上。
秦桧穿着一领月白色的定州缂丝中单,花白的头发梳了一个松散的懒人髻。
他正坐在榻边,两个年轻貌美的丫鬟只穿着小衣,一左一右地服侍着他。
一个小丫鬟伺候他把一碗汤药服下,另一个及时递过一杯淡盐的漱口水。
在秦桧漱口的时候,她已双膝跪下,高高捧起了一只石榴花结纹的银唾壶。
秦桧漱了漱口,把盐水吐在银唾壶里。
另一个丫环又赶紧递过丝帕。
秦桧擦着唇角,缓声吩咐道:“把灯压暗些,不必熄灭了。”
“是!”
两个小丫鬟答应一声,就要去压暗灯烛。
外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祖翁,你睡了么?”
“哦,是埙儿啊,进来吧。”
秦桧摆了摆手,两个丫鬟连忙欠身,捧着银唾壶倒退而出。
随后,一个少年人走了进来。
这少年尚未束冠,不满双十,容色间还透着一丝稚气,正是秦桧的长孙,秦埙。
其实,秦桧是无后的,他没有亲生儿女。
他的妻子王氏有位兄长名叫王唤,膝下有一孽子(私生子),便过继给他,改名秦熺了。
这秦熺倒是为秦家开枝散叶,生下了几个子女。
眼前这个秦埙就是秦熺的长子,今年刚满十八岁,是今年科考的探花郎。
“童夫人”秦葭月就是秦埙的胞妹。
秦葭月十岁时就被授封为“崇国夫人”,她这兄长受到的恩赏自然还在童夫人之前。
秦埙九岁的时候就以恩荫补官,进入了直秘阁。
绍兴二十年的时候,秦埙和弟弟秦堪又一起进入显谟阁。
秦埙升为右文殿修撰,秦堪则被授予秘阁修撰,那时候秦埙才十四岁。
去年秋闱的时候,朝廷举行“锁厅试”。
这是专门为宗室后裔、朝廷要员以及高官子弟举行的一种科考。
在秦桧暗中运作之下,十七岁的秦埙先是拿下了省试第一,磨刀霍霍直奔状元郎。
结果廷试的时候,官家赵构把他压到了探花的位置上。
秦桧“时不我待”的危机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看到自己最为器重的长孙,秦桧哈哈一笑,站了起来。
原本他在人前,都是一副行将就木,却强装着无恙的模样。
但此刻,秦桧的精气神儿全变了,就像吞了金丹,突然脱胎换骨似的。
他在装病!
秦桧如今是当朝太师、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执掌政务。
他的养子秦熺是知枢密院事,执掌军权。
父子二人,便分掌了大宋的政权与军权。
他的孙儿现在都在朝中为官,而且都是清贵的文官。
可谓满门朱紫,富贵无人可及。
可是,在他信心满满地要把孙儿秦埙捧上状元宝座,却被赵构一棒子打成探花以后,
他忽然意识到了官家对他的忌惮究竟有多深。
如果是以前,他不在乎,他有金人撑腰,官家也不敢轻易动他。
但,越来越大的年纪,正在朽坏的身体,让他产生了危机感。
所以,此事发生不久,秦桧就开始装病。
他不仅装病,一旦出现在人前,还竭力装出一副努力想让人觉得他健康如昔的模样。
如此一来,反而让所有人都坚信,秦桧病了,恐怕已时日无比。
秦桧以此来麻痹赵构,暗中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图谋三衙的计划,这是他顺利传承相权的最大障碍。
此时在自己孙儿面前,他就没有必要再装了。
“埙儿啊,坐,坐下说。”
秦桧在锦墩上坐下,笑眯眯地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秦埙在榻沿上坐了下来,忧心忡忡地道:“祖翁,孙儿听说,葭月丢的那只猫,祖翁让临安府都在帮着找?”
秦桧莞尔一笑,道:“有这种事么?我倒不知。祖翁确实悬了赏,却只是叫厢公所的人帮着找来着。”
秦埙顿时松了口气:“我就说嘛,定是下边的人巴结祖翁,才做出这种荒唐事来。”
秦埙气愤地告状道:“祖翁啊,你有所不知,现在临安县、钱塘县、临安府,都在帮着祖翁找猫了。”
秦桧微笑道:“那么,埙儿的意思是?”
秦埙急道:“公器岂可私用?而且……居然是用来找一只猫!简直荒唐!祖翁啊,此事已在坊间引起诸多议论,于祖翁的清誉大大有损,祖翁应该马上下令制止才对。”
秦桧眼中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反问道:“埙儿,你祖翁不曾下过叫他们找猫的命令,如今却要去下一个阻止的命令?那……岂不是坐实了这公器私用之人,就是你的祖翁么?”
秦埙一呆,迟疑道:“这个……”
秦桧笑了笑,起身也走到榻边,挨着秦埙坐下,宠溺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埙儿啊,今年‘锁厅试’的时候,你是第二。省试的时候,你是第一。可殿试的时候,你本来也是第一,官家却偏偏把你点为探花,你可知官家这是何意呀?”
今年的“锁厅试”时,第一名本来是陆游。
结果到了省试的时候,呼声甚高的陆游莫名其妙地就落榜了。
榜一大哥这回连榜尾都没取上。
于是,原本锁厅试时第二的秦埙就得了第一。
到了殿试的时候,秦埙的成绩依旧是第一。
但官家赵构钦点的时候,却把他取为第三。
状元和探花,意义可是大不相同的。
人人都记得第一,又有几人会去记第三?
秦埙对此,也是一直耿耿于怀的。
如今听祖父突然说起此事,秦埙不禁愤愤然:“官家说,孙儿的策论,与祖翁和父亲平日君前奏对的见解相似。因为没有孙儿独到之处,故而取为第三。“
秦桧摇头一笑,淡淡地道:“呵呵,真是个傻孩子!那不过是官家的托辞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