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城中一条蜿蜒的河流。
河上有小船往来,两岸是灯红酒绿。
西兴竹编的灯笼高挂窗外,照出来的光,映在河水里,便是一片迷离的温柔。
那光温柔,不似东海之上正在燃烧的“百勒开”号,映入海水的是一片炽烈的红。
绵绵的丝竹声中,茶坊二楼,六七位士子散坐其间,品茶聊天,自得其乐。
角落里,一位身姿娴雅的少女正在拨弄着琴弦,用若有若无的琴音为他们助兴。
“俞兄,此言大谬也!”
说话的公子未及三旬,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端得一副好相貌。
他用小扇轻拍着掌心,笑吟吟地道:“这个窃字,你用的不妥。窃,只当用于物。而偷,才不仅用于物,也可用于行苟且之事。”
“所以,有偷人的、有偷情的,却从没有窃人、窃情的说法。不过,你们说,咱们胡兄这行为,究竟算是偷人呢,还是窃了人家小娘子的荷包呢?”
“沈溪,你闭嘴!你……你调侃的可是你表兄我啊!”旁边一个年过三旬的士子气极败坏地朝沈溪丢了一块蜜饯。
沈溪把白眼儿一翻,笑道:“看伱这话说的。”
他拿折扇划拉了一圈儿,道:“这里谁跟谁不沾亲带故啊。”
在座的有俞公子、胡公子、王公子……
胡、俞、沈、王、陆……,皆为山阴巨族大姓。
宋代的山阴,指的就是绍兴。
杭甬运河西起临安萧山西兴镇,跨曹娥江,经过山阴,东至甬城,也就是明州,至此入海。
所以此地乃水陆之要冲,在如今这个年代,南北客商、东西货物,许多都要在这里集聚和中转,因此商业极为繁华。
浙东转运司衙门,如今也设置在这里。
所以,山阴地方虽然不大,却能涌现出许多巨族大姓。
这些巨姓大族之间,相互通过联姻,便建立了更密切的联系。
可以说官府是在明里主政山阴,而在暗中左右着山阴命脉的,便是这些豪门世家。
忽然,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书僮走进来,快步走到沈溪身边,对他附耳低语了几句。
沈溪目光一闪,便站起来,执着小扇,向众人团团作了一揖,笑道:“小弟有事,先走一步。过几日,等务观兄从临安回来,小弟在沈园设宴,还请诸位不吝赏光。”
说完,沈溪便从容地走下了茶坊。
等他出了茶坊的大门,一辆清油车早等在门前。
沈溪急步登车,小僮随之上了车子,跪坐在他脚下毡毯上。
车子启动,辗着青石板路,轧轧而行。
沈溪的脸色沉了下来:“消息可准确?”
那小书僮道:“准确,是知府衙门传出来的消息。知府已亲自带人去了浙东转运司,程都监已带人本城厢军,封锁了大小要道,司法参军事和都巡检使去了码头……”
沈溪眉头一皱:“这事跟咱们沈家有关系?”
小书僮道:“从临安来的国信所沐押班,不是从咱们沈家的建材商们那里,定购了大批砖瓦、木料、漆竹等货物么,本定好今晚交货的。”
沈溪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们要抓的人,难道和这个沐押班有关系?”
小僮道:“他们要抓的,本应该是浙东转运司的人。”
沈溪嘿嘿地冷笑起来:“转运司那班人,已经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了,他们什么钱都敢赚、都要赚,如今果然要出事了。”
小僮道:“可是,浙东转运司有一批货,也要在今晚交付替皇家采买的沐押班。所以,知府衙门才传出消息,请公子小心一些。”
“嗯?”
沈溪眼珠转了转:“咱们交货的船,可已去了码头?”
小僮道:“已经去了,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快到了。”
沈溪脸色一沉,立即对前边的马夫喝道:“快,去码头!”
小僮道:“公子,那国信所是替皇家采买来的,应该不会出事吧?”
沈溪脸色阴晴不定地道:“难道转运司就不是替朝廷做事的了?山阴知府与转司使级别相同却互不统属,如今他们敢去转运司抓人……”
沈溪冷笑一声,道:“咱们沈家,可不要受了那池鱼之殃。我们去码头,来得及拦住最好,怎也要阻止他们向沐押班交货,若不然……”
沈溪往软榻上一靠,喃喃自语道:“不然,就算不受牵累,老子这货,怕是也无处去讨要货钱了……”
……
码头上,灯火通明。
一条条打着皇家采买旗号的大船像一条条等候喂食的锦鲤,拥挤在码头上。
有些大船已经装满了货,便缓缓驶向后去,让开位置。
码头上,工人们正把一批批货物,继续装载到船上。
有些交货人是用船只运货来交货的,也要先让书办带人上船一一验货,点检质量和数量,然后两船并帮,再将货物通过踏板,转移到皇家采办船上。
国信所的执役们也跟着忙碌着。
沐押班在码头上一处小吃摊上,美滋滋地喝着小酒。
已经重获他信任的于孔目陪在一边,对面坐着陈力行。
大楚和毛少凡被打发去接收货物去了。
明天一早,沐押班的采办船队就要启程返回临安了,可转运司那边直到傍晚才突然通知,还有一批秦相的货要交付给他。
之前明明已经交付许多了,这批货偏要等次日启航前才交给他,显然是一批很重要的货物,指不定是什么珍贵之物。
所以沐押班很识趣地腾出了一条大船,叫毛少凡去安排接货装船。
大楚则去迎候那几位大建筑商了。
沐丝要的建材既要质量好、量又大,这几位建筑商也是好不容易才按他的要求把货调来,今晚运到。
“哎哎哎,这里……”
大楚站在一条小船船头,看到前方几条大货船驶来,船头挂着“沈”字灯笼,晓得就是他要接应的货船,立刻眉开眼笑地招起手来。
赶紧把货接了,他就可以回去陪沐押班吃酒了。
不过,他没注意到,此时沈溪沈公子已经匆匆赶到了码头上。
沈溪的书僮手里提着写了“沈”字的灯笼,站在码头上左右移动着灯笼,就像是要在水面上照见什么东西似的。
船老大站在船头,眼见就要进入码头了,他也看见了前边向他招手的大楚。
船老大咧嘴一乐,正要吩咐手下移船入港,准备交货,忽然看见码头一角正在晃动灯笼的书僮。
船老大定睛看了两眼,便把手举起来,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圈,大叫道:“居起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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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这里,诶诶诶?这……你瞎啊?”
大楚跳着脚儿地骂起来。
眼看着那货船就要驶进码头上,它居然……它居然转了一个圈圈,又他娘的往回驶了!
大楚这一跳,小船顿时一阵乱晃,大楚连忙蹲下来,扶着小船,扯开嗓子道:“这里啊,就是这里啊,我在这里啊,你往哪儿开啊……”
那货船理也不理,调转船头,扬长而去。
后边一溜儿货船,只管跟着头船走,就在大楚面前一一转弯走人了,看得大楚莫名其妙。
……
码头上,两队厢军从左右两个出入口,同时向码头开拔过来。
运河上,上下游各有四条运检船正缓缓逼近。
眼看着挂着“沈”字旗号的货船,满载着货物从旁边驶过后,船上的巡检官便恶狠狠地下了命令:“封锁码头,许进不许出!”
码头小摊上,干荷叶上铺着白切薄片的猪头肉。
沐押班“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肉,微微醺然中,想着明日就能回到临安,到时候秦相满意,张大珰也满意,他这两只手抱满了大腿,从此飞黄腾达,前程似锦,不禁格外得意。
于吉光陪坐在右手边,比对面的陈力行更会来事儿,他把一碟臭豆腐端到沐丝面前,谗媚地道:“押班尝尝,这比蘸了酱油吃别有一番味道,不油腻,还特提香。”
“嗯……”
沐丝满意地看了于吉光一眼,虽说比机灵劲儿吧,陈力行也不差,可这眼力劲儿还得是于吉光,身边终归是离不了他这种人呐。
不过,想起当初这小子要改换门庭的一幕,沐押班还是有些耿耿于怀,便笑眯眯地敲打道:“好!那本官就尝尝!”
他挟了一片被于吉光抹好了臭豆腐的猪头肉,一边嚼着,一边微笑道:“有句老话,叫做‘抱一颗猪头,找不着庙门’。”
“于孔目你这一碟猪头肉,这庙门可好找着哩,你说,这是上供的人有眼光呢,还是这位佛爷心善呢?”
于吉光一挺胸,大声道:“那必须是佛爷心胸宽广啊!”
沐丝得意地笑了起来:“哈哈哈,佛爷心胸虽然宽广,可也不度无缘之人呐。”
“缘是怎么来的?那都是交出来的!”
于吉光拍着胸膊:“我于吉光死心踏地跟定你沐押班了,你沐押班就是我于吉光的大贵人大缘份。从今以后,你沐押班说往东我就不往西,你沐押班说下海我就不上山,我于吉光为了沐押班,愿赴汤蹈火……”
于吉光正表着忠心,两队厢军便从码头左右呼啦啦地冲了进来。
“所有人不许动,原地站下,山阴府办案拿人,擅动者杀无赦!”
厢军士军一边大吼着,一边迅速散开,控制住整个码头。
沐丝愣了一愣,诧异地道:“山阴府在搞什么啊,大晚上的,他们这是要拿谁?”
郭绪之带着几个人迅速跳上停靠在码头上的转运司大船,他们用铁钎粗暴地撬开一口密封的木箱,用火把往里边一照,便回头大叫道:“朱参军,你快来看!”
山阴司法参军事朱钰林带着几个人,健步登上大船。
他探头往木箱中看了一眼,脸上便涌出一抹杀气,厉声大喝道:“船上的人,统统给我拿下!”
他又看了看与之“靠帮”交卸货物的大船,船上正挂着“皇家采办”的灯笼。
朱参军冷笑一声,喝道:“有人假皇家采办之名,私通金人,窃运国器‘马皇弩’,一并拿下!”
水面上,巡检官兵已经完成了对码头的封锁。
山阴都巡检使钱通江举着一口刀,杀气腾腾,声若雷霆:“全体待检,妄动者死!”
沐押班惊诧地站了起来:“这……我们何曾私通金人了?窃运国器,这又从何说起?”
还没对沐押班表完忠心的于吉光,见此情形连忙拉了陈力行一把,悄悄退后了两步。
于吉光以手掩口,紧张地小声说道:“力行老弟,沐押班要出事呀……”
陈力行也很紧张:“沐押班是在替秦相做事,替张大珰做事,谁能动他?”
于吉光冷笑道:“你说呢?能动他的,还能有谁?”
陈力行的脸色顿时白了。
有这两位大佬撑腰,能动沐押班的还能是谁?
沐押班要完蛋了,那他们……岂不是也要完蛋了?
于吉光眼珠一转,低声道:“我有一计,可保你我……及张大珰,力行老弟可愿从我行事?”
陈力行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于兄若有计保得你我,小弟自然相从。”
“好!跟我一起动手!”
于吉光说罢,就向沐丝猛地扑了过去。
沐丝被于吉光一把扑倒在地,压垮了面前的几案,脸庞贴在了那盘猪头肉上。
于吉光反手一个擒拿,死死地扭住沐押班的胳膊,便扬声大呼起来:“吾等奉内侍省张大珰秘令,引蛇出洞,擒拿通金奸贼沐丝,今已人赃并获矣!”
咦?还能这么玩的吗!
陈力行一见,不禁豁然开朗。
他也是个聪明人,马上跟着扑了上去。
一见沐押班的上半身被于吉光摁住了,陈力行便来了一个标准的“锁腿”,把沐押班的双条腿绞住,大叫道:“拿住了!拿住了!”
沐丝又惊又怒,艰难地扭过头,气喘吁吁地道:“于……吉光,你……他娘的,做什么?”
于吉光冷笑道:“沐押班,你这庙快塌了!我有大好猪头,何不供到那香火更旺的庙里去呢?”
……
此时,东海之上。
钱塘水军的林都监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飞虎战舰传来的消息。
得知他们要埋伏的蕃人船只竟然和不知来历的宋军船只正在前方海域交战,林都监便知道,原定计划一定是出现了变故。
钱塘水军虽然训练一向严格,却已多年没什么战事了。
林都监在钱塘水军的资历早就攒够了,独缺战功,所以迟迟不能再上层楼。
今日之战,他可是当成自己高升的一块垫脚石的。
结果,人家在预定海域之外交手了?
若是那支宋军胜了,哪里还有他的战功?
若是那支宋军败了,他岂不是也要跟着“吃瓜唠”?
情急之下,林荣跃立即下令,由那艘报信的飞虎战舰领路,全军向交战海域进发。
所有快船,先行一步,也不考虑什么围歼阵形了,谁能率先赶到,便记头功!
一时间,“百舸争渡”,犹如水上赛舟一般。
钱塘水师的三十七条大小战舰,便像鲨鱼群一般,朝着交战海域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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