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那一晚。
一家之主于堂上端坐,家中的妻妾子女乃至仆婢下人,却各行其是,言笑晏晏,眼中半点没有那人的存在。
更好似完全遗忘了,不久前有两个小小的孩子,还没来得及瞪大眼睛好好看清这个世界,就永远地失去了气息。
然而吃下晚膳后,上至妻妾子女,下到宅老仆婢,却统统晕倒过去,只有那个被遗忘的人血红着眼睛,然后不厌其烦地把这所谓家中的每一個人,扛到每一件屋子的中间,再提起凶器,狠狠砍下。
这确实是一种祭祀!
只不过祭祀的不是无首鬼,是祭祀他这所谓的一家之主,十多年为了这套宅院付出的心血与尊严,却被狠狠践踏,直至彻底绝望!
而就在这一日,真正成为一家之主的人,要让这间宅院,永远染上血腥与不详!
狄湘灵晃了晃脑袋,将脑海中想象的画面挥去,沉声道:“是孙洪的医术和心血,成就了这个畸形的家族,然后又亲手毁了它,这就是灭门案的真相,唉……我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还不是真相,有许多的细节需要补充,目前这只是一个最符合所有线索的推测。”狄进将榆林巷灭门家主孙洪的档案重新取出,指着妻妾一栏:“我们首先要弄清楚她们的真实身份。”
狄湘灵凑过去看:“娶妻朱氏,纳妾白氏、吴氏、齐氏,如果这个办法真是驸马李遵勖提出来的,那妻子朱氏应该就是此人的外室了,至于妾室白氏、吴氏、齐氏,是另外三家权贵的外室么?亦或者有人养了两个外室,都交给孙洪遮掩?怪不得要花那么高的月钱雇佣仆婢,专门挑嘴严的……”
狄进点点头:“人多口杂,这种秘密其实是不可能完全守住的,尤其是三年前,‘孙家’还在的时候,袁弘靖应该是通过走访,隐隐察觉到了这被灭门的一家到底是怎样形成的,但他无法追查那些达官贵人,就从仆婢下手,从牙行契书里面寻找到破绽……”
狄湘灵怒道:“结果袁弘靖遇害,还被泼上烧毁案卷的骂名,倒是那仵作见势不妙,立刻带着自己的徒弟逃了,保住一条命!这群权贵为了自己的脸面,居然做到这样的地步,我看他们才是最恶毒的凶手!”
狄进则想到之前郭承庆的言语。
那位郭家外戚显然清楚这件事,但确实没参与,也不知是没有外室,还是终究觉得这法子不靠谱,没把外室和外室的子女安置在“孙家”。
只是同样的,郭承庆也不愿意揭破别人的丑闻,那得罪的可不止一家权贵,以后在京师勋贵圈里面都混不下去了。
按照他的想法,这是一件固然道德败坏,却连律法都没办法限制的事情。
这倒也没错。
别说法律不可能禁止贵人养外室,甚至历朝历代的法律都没禁止驸马纳妾的,至于养别人的孩子,孙洪乐意,管得着么?
倒是如果孙洪名义上的妻妾与那些贵人厮混时,可以定一个通奸之罪,但这个罪名需要主动告发,不然就属于“亲不告,官不理”的民事罪……
所以郭承庆才会有那番说辞,直到知道上一任开封府衙推官,极可能是因此而丧命的,才勃然变色。
“烧毁案卷,杀死开封府衙的推官,这么想要遮掩案情真相的,是不是就是那个害死孙洪亲子亲女的权贵?”
狄湘灵也琢磨起来:“别的人或许只是相关德行,律法奈何不得,但此人害死两个稚子,又不一样,做贼心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案子彻底压下去!”
狄进点点头:“这很有可能。”
狄湘灵道:“但三年过去了,那群达官贵人都三缄其口,想要调查到底是谁主使,却是难了。”
“所幸现在出现了一个证人,孙姓闲汉。”狄进道:“此人应是宅老的亲属,他对于孙家的秘密有一定的了解,昨日看我开棺验尸,只到一半,就匆匆离去,恐怕是觉得这般查案,会让那些权贵畏惧,便趁此机会,挨家挨户地上门敲诈勒索。如此行径,自是贪婪作祟,死到临头,今日一早就发现中毒,好在武僧里有擅医术的道全,当场催吐,才保住了他一条性命,倒也能作为一个证人,揭开当年的部分真相……”
狄湘灵撇了撇嘴,又沉声道:“关键是假死脱身的孙洪人呢?他是不是也寻那害死自己儿女的凶手复仇了?”
狄进道:“孙洪的下落,就要拜托姐姐去追查一下了。”
“昨日我验尸时,有三个人神色异样,一个就是刚才说的孙姓闲汉,另一位是吕夷简的宅老,这位如今的参知政事,估计也对此事略有所知,但他不愿意揭开,便任由其不了了之……”
“而最后一人,则是一名江湖汉子,身手不俗,武僧跟丢了,因为此人遁入无忧洞中,消失无踪!”
狄湘灵颔首:“你怀疑孙洪与江湖帮派有瓜葛?目前就藏身在无忧洞中?”
狄进道:“孙洪或许曾经武艺高强,但他年纪已高,岁月不饶人,一夜之间做那么多事情,必然十分勉强,更何况还要处理三十五颗首级,如果无忧洞里的江湖人帮他,那就顺理成章了。”
“如此看来,头颅想要寻回是不可能了,怕是早就腐烂在无忧洞的角落了……”狄湘灵眉头微动:“那个乞儿帮的丐首,之前一直热心地为吴景他们制造凶案,威逼府衙,是不是此人早就知晓此案的真相,故作人情,让这群武僧为其所用?”
狄进道:“此人嫌疑极大,而且推波助澜,唯恐世道不乱,就算不是他,拿他开刀都不冤枉!”
“那就以这个家伙为目标!”狄湘灵本就看乞儿帮不顺眼,但又叮嘱道:“你要提防下那些武僧,他们原本是为了追查灭其师满门的凶手,如今却是他们师父动的手,很难说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狄进早就想到这一点:“姐姐放心,我自有考虑。”
“好!走了!”
狄湘灵对于弟弟把控局势的能力是放心的,只不过听了一个很不愉快的故事,连晚饭都没吃饱,也很不愉快地离开了,瞧那脸色紧绷的模样,显然是有些人要倒霉。
而狄进也不停留,唤林小乙里吩咐了一声,趁着夜色降临,走出后门。
这里仍然有一架马车等待,他上了车,开口道:“去府衙!”
车夫扬起鞭子,稳稳一挥:“驾!”
狄进打开窗户,先看了看京师的夜景,然后又下意识地瞄了眼车架上的武僧。
孙洪所传授的五名弟子中,大弟子假名吴景,法号悟净;二弟子假名道全,法号悟明;三弟子假名迁哥儿,法号悟照;四弟子假名铁牛,法号悟觉;最后这五弟子,法号悟本,却没有起一个另外的假名。
主要是这位太沉默寡言了,本来出现的次数就少,交流也几乎没有,狄进都不知他擅长什么,自然不好取假名。
可这回刚刚抵达目的地,一处城南隐蔽的小院落,狄进走下马车,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闷闷的声音:“公子,是不是案子有进展了?”
狄进脚下微微一顿,转身看向这个年纪最小的武僧:“为何这么说?”
悟本声音里有些胆怯:“公子今日呼吸粗重了些,来时的路上多开了一回窗,还看了两次小僧,似是心绪不平……”
“好生细致的观察!”狄进扬了扬眉头:“我的心境修炼看来还是不到家,走吧,随我一起入内!”
此时几道警惕的目光已然扫过他们,发现是狄进后才收了回去,后门敞开一条缝隙。
两人走了进去,就见守在后院的正是铁牛和迁哥儿,齐齐上前抱拳:“公子!”
狄进问:“中毒的闲汉怎么样了?”
迁哥儿回答:“二师兄开了一帖药,喂他喝下后,又吐了两回,脸上却是有血色了,只是还在昏睡中。”
狄进点点头,走进屋内,就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瘦削汉子,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低声呻吟着,胸前的衣衫沾着不少呕吐物,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这副模样,虽然看上去颇为凄惨,但至少保住了一条性命,换做别的案子,这等敲诈勒索的角色,基本都是死于非命,顶多留下一些线索,根本没有直接开口的机会。
而此时守在闲汉旁边的,正是吴景和道全,吴景一见到狄进,就忍不住地道:“公子,此人既然被杀人灭口,是不是证明他确实知道我师父灭门的真相?”
狄进微微点头:“不错。”
“好!太好了!”吴景精神大振,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我们等了三年,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旁边四位武僧也齐齐目露狂喜之色,狄进暗暗叹了口气,看向道全:“此人苏醒大概还要多久?”
道全一直在把脉,马上回答道:“他现在没了生命之危,但脉象极为虚弱,公子若要问话,至少得再等一晚。”
话音刚落,吴景已经道:“二师弟,能不能再喂一贴药,让他快些醒来回话!”
道全摇了摇头。
吴景急不可耐地转了两圈,只能叹了口气:“那就再等等……再等等……”
“把烛火点起来吧!”狄进道:“等待之时,大家不妨坐下闲聊一番,我还有些事情想问你们。”
吴景闻言勉强按捺住,重新坐了下来,除了迁哥儿机敏地站在窗边,侧身观察着外面的动向,其他几名武僧也都坐了过来。
房间内亮起烛火,众人聚在一起,狄进道:“我是并州人士,五台山位于忻州,就在并州之北,同属河东之地,而越是临近北方,接近宋辽交际之地,恐怕是非越多吧?”
吴景点了点头:“是啊!近些年来辽人扰边的不少,还有些辽国的贼子特意来山上出家,想要扮成僧人入宋境为谍细,被我们识破后乱棍打死!民间更是艰苦,不时有孩子上山,只为出家……”
狄进问:“孩童上山?是家人信佛么?”
“不是崇佛……”吴景叹了口气:“穷苦人家之子,实在养不活,就放在山腰,祈求山上庙宇收留,有的就被野兽叼走了,有的被僧人发现,带入院中,但这些孩子先天体弱,大多都活不下来,就葬在后山的一片坟地,也没个坟头,只祈祷他们来世能投个好胎……”
铁牛瓮声瓮气地开口道:“如俺们这般活下来的,也都成了武僧,十多岁就得下山卖命!”
其他几个师兄弟也都低头叹息。
任何一个群体都分三六九等,僧人亦是如此,在很多肥头大耳,盆满钵满的和尚背后,也有无数努力挣扎求存的出家人。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这些人其实不能算和尚,只是沙弥,因为没有度牒,没有正式的佛门身份,寺院也不养闲人,所以最终只能沦为武僧,靠着武力卖命来讨生活。
狄进则想着那些送上山为求活命的孩子,缓缓地道:“所以令师才立志做一位小儿科大夫……”
“是啊!师父的医术完全是自学的,因为没有人给孩子治病,他就不断地翻看医书,一有空闲,就翻山越岭,去采摘草药储备起来,我儿时就曾被师父背着去山间采药,而我的这四位师弟,若无师父调养身体,一个都长不大!”
吴景在回忆的过程中,眉宇间充满慕儒之色,然后又诚恳地道:“公子,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就误解我师父的为人,他是一位慈悲为怀的好人!”
狄进沉默。
铁牛闷闷地道:“大师兄也是好人!大师兄杀人,是被乞儿帮的恶人骗了!”
“杀人就是杀人,把罪全部推到别人身上,那是小人所为,该认的就得认!”吴景脸色沉下:“那贼军汉董霸一看就知是横行霸道的主,死了活该,但陈知俭为人良善,也是好人,我杀他全为一己之私,待得恩怨了结,正该为他偿命!”
此言一出,四名师弟都目露悲切,最小的悟本眼眶更是红了:“大师兄是为了我们……”
吴景手掌一挥:“我是大师兄,该是我做的,自然要由我来做,这些话休要再说!”
四位师弟固然悲痛,却不敢反对,只能闭上了嘴。
狄进看得出来,或许这四名武僧小时候,确实是被孙洪治好了病,有活命之恩,但后来带他们成长的,是如兄如父的悟净,所以这位大师兄的地位其实更高些。
吴景训斥完毕后,也立刻道:“让公子见笑了!我这四位师弟虽说谈不上温良,也绝非恶徒,还望此案过后,能得公子收留!”
这话不止一遍说了,只是相比起最初在大相国寺的殿宇中,双方完全处于交易的状态,你给我真相,我为你卖命,现在则多了几分情谊。
吴景真心觉得跟着眼前之人前程远大,也非那等薄情寡性,视手下性命如草芥,随意舍弃的达官权贵,对于四位师弟来说,跟着此人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才会如此安排。
狄进没有立刻应下,反倒开口:“我让伱帮我做三件事,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两件完成了,还有一件未做!”
吴景哈哈一笑:“也该现在做了,不然等真相大白后,便要去开封府衙,倒是欠下了这个承诺……公子请说,但凡我能办到的事,绝不会有半分迟疑!”
狄进道:“我怕你会迟疑,甚至不会按照我的要求做……我要你接下来三天内,就吃住在这间屋子里,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外出,你能办到吗?”
吴景的笑容一滞:“这是为何?”
“因为接下来三天,就是此案最为关键的告破阶段,而一个带着强烈仇恨情绪的人参与进去,可能会让案件的结果功亏一篑!”狄进正色说完,又立刻反问:“你们信我能查清真相么?”
武僧齐齐点头,吴景脸色固然变了,但也恳切地道:“此案若无公子,根本难以在三年后再度回归京师百姓的眼中,更何况得府衙全力追查!开棺验尸后,也正是见到公子的验骨之法,案子有告破的机会,这知晓秘密的闲汉,才会去那些权贵之家要挟,最后中毒,落在我们手里!我自是信公子的,但是……”
“没有但是!”狄进断然道:“实际上,毋须等此人醒来,我已经知道他敢于要挟太平坊贵人的秘密是什么,而接下来,我也会告诉你们!”
换做之前,吴景会大喜,此时却心头一沉。
就算再当局者迷,他也意识到,如果这个秘密只是关系到谁是杀害师父全家的凶手,眼前这位神探毋须说这么多,更不会拿出最初的三个条件,让他等候在此地不要外出……
所以这个秘密,是自己根本无法接受的?
看着脸色剧变的吴景,狄进默默等待。
一场持续了三年的为师复仇,期间不择手段,伤害无辜,这样偏执的人绝不好糊弄,不能拐弯抹角,也不可自作聪明地蒙骗,所以他必须做好这些铺垫。
而确实有了这些前序,吴景面色阴晴不定,接连数变后,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沉声道:“请公子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