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不仅仅是公孙策一个人失眠。
放榜日走在京师的街上,随时可以看到神情萎靡、彻夜未眠的士子,甚至有的顶着黑眼圈出来,这是失眠好多个晚上,恐怕考完后就没有安睡过。
殿试定高下,省试定去留!
省试通过了,殿试是很少黜落人的,基本上一个进士功名就到手了,只要位列榜上,哪怕是最后一位,他们以后的人生也将大不一样。
所以当放榜日清晨,三更天的时候,就有士子裹着大衣,来到国子监外苦苦等待,以致于天刚蒙蒙亮,国子监外已经是人山人海。
这完全不夸张,要知道考生本来就有四千多人,再加上家人仆从,闲汉牙人,还有那些摩拳擦掌准备来捉女婿的商贾富户,国子监门前二十多步宽的大街,已经是水泄不通。
熟悉京师路况的人都知道,马车在这一天是万万不能走这条街的,否则一上午就堵这里了,哪儿都去不了。
狄进、包拯和昨晚还是没睡着的公孙策,是五更天从家出发的,到国子监那条街外时,人都有些傻了,这样子要挤到什么时辰啊?
“公子,俺们来开道!”
铁牛和已经恢复了身体的大壮挺身而出,这個时候就要看他们的了,保证硬生生开出一条路来。
“且慢!”
狄进制止,有些士子冒着寒风早早就来这里等,理应让他们先看,这个时候靠着仆从身强力壮奋力插队,就太没有道德了。
公孙策深吸一口气,也点了点头:“慢慢往前走吧,总能看到的!”
随着人群一点点往前挪,挪了大概才十分之一不到,前方终于传出一片高呼:“来了!来了!”
国子监的大门开启,禁军护着放榜的官员,走了出来。
对于门口人山人海,他们是早就习惯了,每一届都是如此,关键还是要带足护卫,以防某些不理智的学子扑过来抢黄榜。
所以人高马大的禁军,将拥堵的人群硬生生往后退了一段空间,官员和书吏才将巨大的黄色榜单,贴在外壁上。
和解试放名一样,都是密密麻麻的名字、籍贯、年龄,但人数无疑更多,足足贴了六张大榜,每张大约六十个名字。
三更天就来等的士子率先冲上去,寻找自己的名字。
并州的杨文才和卫元就在其中,两人一个是今科并州的解元,一个是上一届并州的解元,结伴来此看榜。
而他们的视线下意识地看向第一张榜单的首位,那是礼部试头名,省元魁首的名字。
“尚书省礼部头名:狄进,河东路并州人士,大中祥符四年生人,年十七;”
“是狄仕林!他居然真成了省元!”
杨文才又惊又喜。
惊的是真没想到,这位居然真的力压天下四百军州的才子,成为士林中最重视的省元;
喜的自然是之前两者有着交情,能在微末之际认识这样一位前途无量的士子,无疑是好事,说不定将来也能籍此改变命运。
旁边的卫元也开口道:“不愧是狄仕林啊!难怪能得杜提刑举荐,寄应开封府!”
杨文才听着,总觉得这钦佩的语气有些口不对心,酸溜溜的,不过想想也明白,毕竟同出一地的人,对方这般光芒万丈,自己却还前途未卜,心里总有些不太平衡。
相比起别人高中头名,还是自己上榜更重要得多,杨文才定了定神,从最后一张榜单,开始从后往前找。
正如他当时所想,不求排名多高,只要能上了这张榜,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是那旁人眼里的杨家嗣子了,相反杨家这武将之家,反过来要巴结拉拢自己,不让自己独立出去。
第六榜,没有。
第五榜,没有。
第四榜,还是没有……
杨文才身体晃了晃,眼神已经黯淡下去。
如果说第六榜没有,还能期待期待,自己此次发挥得特别好,说不定排名并不是想象中那么低,跻身到中游,当第四榜都没有自己的名字,那机会就微乎其微了。
果不其然,当他倒序看完全部的榜单,自己的名字根本不在上面。
而卫元的名字,也没有出现在上面。
杨文才侧头看了看同伴。
这位晋阳书院的讲师,一向给人以温文尔雅的感觉,此时面孔扭曲着,双拳紧握,死死地看着榜单,眼神仍然不断巡视,恨不得刚刚看错了,自己的名字突然从某个位置跃出来……
可冰冷的事实是,除了那位高居榜首的狄仕林外,出身河东路并州的,没有一个人上榜。
当地十五名举人,全员黜落。
卫元立于榜单下一动不动,杨文才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挤出去的,反正那些高呼声、抽泣声、争抢声,都与自己无关了。
如这般看榜后,变成泥雕木塑的,失魂落魄离去的,不在少数。
和杨文才一样,有不少士子直接从第六张榜单开始,往上寻找,实际上这样抱有侥幸之心的人,往往都是找不到自己名字的。
而有底气的,都是从前往后看,比如结伴而来的王尧臣、韩琦和文彦博。
先是看向头名,王尧臣微微一笑,倒也释然了:“果真是他!”
韩琦由衷地道:“自解试后,狄仕林在京师办下了这么多大事,还能夺得魁首,当真名副其实!”
文彦博这种喜欢怼人的都服气了:“我等不及也!”
事实上,他们考的都不错。
王尧臣排第三,文彦博排第八,韩琦排第十,皆是前十之列。
正如国子监那些教过他们的博士讲学所评价的那样,这三位除非出现重大意外,否则必定榜上有名,再结合之前的解试名次,也能够看出,他们仅仅是每场考试发挥的状态有起有伏,名次才会有升有降。
当然,能考中都是一件大喜事,从此前程一片光明,三人互道恭喜后,准备离去,不再占着位置。
但朝外挪了几步,文彦博眼尖,又低声道:“看!欧阳永叔来了!”
王尧臣和韩琦顺着他的示意,发现欧阳修正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士子前来看榜,两人对视了一眼,倒是想到自己光顾着看前十名了,压根没有往后面瞧,也不知欧阳修到底考上还是没考上。
“以他的才华,殿试当有一席之地……”
“就怕这位考场中犯了执拗,硬是要与西昆体对着来,甚至还批判几句?”
年轻人气性大,有时候说话便刻薄,倒也不至于真的就诅咒对方考不上,以三人对欧阳修才华的赞许,还是希望这样的大才子能够同科及第,也算是一场佳话,便特意等了一等,看看这位的结果。
欧阳修挤到前列,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高居榜首的名字,顿时沉默下去。
似乎意外,似乎也没什么好意外。
他这几天回去越想越是懊恼,自己没能发挥出最好的水平,省试的考官又有偏向,想要头名终究是奢望。
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那自己该排多少呢?前十?前二十?总不会在第一榜的末流吧……那就太不公正了!
可当欧阳修屏着呼吸,将第一榜六十人看完后,震惊地发现,居然没有自己的名字。
与他同来的左右士子也发现了,低声道:“永叔……”
欧阳修脸色难看起来,抬起手,制止对方接下来的话,朝着第二榜看去。
当第二榜看完,前一百二十位,依旧没有自己的名字,欧阳修心里就已经有了数。
以他的才学,考官不可能看不出来,倘若录取了,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排在百名开外,一百多名还见不到,就只有一个可能……
欧阳修连后面四榜都不再看,直接道:“我落选了。”
与他同来的士子却不甘心,仔仔细细地将榜单看完了,不仅连自己的名字没看到,欧阳修的也没有位列其上,顿时忿忿:“不公!不公!永叔兄如此大才,为何不录?”“我们要看答卷!看答卷!”
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落榜士子觉得不公的多了,书吏不耐烦地驱赶:“急什么,要看答卷的,一边等着去!”
欧阳修苦笑了一下。
他很想让这群书吏将自己的答卷展示出来,让大家看一看,评一评理,如此才华该不该中!
但也知道,黜落的文章恐怕早就变为一团废纸,被随意丢弃了。
“走吧!”
既然已经落榜,不该连最后的风度都丢失,欧阳修深深地看了一眼黄榜,转身离去。
不远处的王尧臣三人见状,也叹了口气,文彦博更是摇了摇头:“这位欧阳永叔若是不改掉自己的脾气,下一届再与西昆体和骈文对着干,恐怕还是会落选……”
他们却不知,历史上的欧阳修在下一届,就会变成现在自己最讨厌的人,以骈文和西昆体连中解元和省元,然后愈发痛恨这种文风,与之斗争了半辈子,终于临老扬眉吐气,改革科举,一正士林之气,也正是由他知贡举,考出了嘉佑二年的龙虎榜。
十分励志的人生,更可贵的是,屠龙者没有变成恶龙,而是一直保持初心。
现在的欧阳修,则融入落榜的士子里面,很快消失不见,不会有人在乎,王尧臣三人也很快离去。
他们这些早来等的,走了足足半个时辰,狄进、包拯和公孙策,才艰难地挪到了黄榜面前。
“哈!果然又是头名!恭喜仕林!恭喜仕林!”
包拯和公孙策第一眼看向头榜,就见好友的名字高居榜首,露出由衷的笑容,纷纷恭喜。
狄进还未来得及还礼,此言一出,已经引得左右望了过来:“头名在哪?头名在哪?”
之前人群里乱哄哄的,谁知道你是谁,现在人到了黄榜下面,终于能看清楚了,狄进和公孙策更是鹤立鸡群,包拯的黑脸也极具辨识度。
于是乎,立刻有国子监学子证实,以与有荣焉的语气喊道:“是他!是他!他就是狄仕林!”“狄仕林解试时,便是我国子监的头名,大伙儿可佩服他了!”“神探魁首,名不虚传!”
相比起之前禁军硬生生开路,将看榜的士子挤到一旁,此时众人则默契地往外退了几步,空出小小的一圈,然后朝着那位风姿出众的士子齐齐作揖:“恭贺仕林兄!恭贺狄省魁!”
这是属于省试头名的荣耀!
狄进同样很高兴,自己的努力进步有了回报,也朝着众人微笑还礼:“多谢诸位!”
而就在那边团团围住之际,包拯的目光也在飞速移动,很快在第一榜中间的位置,即三十二名,发现了自己。
他好像完成了一件小事,表情都没什么变化,视线立刻往后跳,从第六榜开始找,眼睛一亮,马上透出欢喜:“明远!你中了!你中了!”
公孙策也在找自己的名字,第一榜都还没看到一半呢,主要是每个熟悉的学子,都要让他停顿一下,脑海中浮现出对应的长相,文才如何,自己与之相比差在哪里,正琢磨着,声音就传入耳中,闻言大喜:“哪儿呢?哪儿呢?”
包拯伸手一指:“那边!”
公孙策顺着他的方向,看到了第六榜的末尾,倒数第三位的地方,出现了自己的名字,不由地怔住。
省试共录取了三百四十二人,他的名字在第三百四十位?
关键是他解试是国子监倒数第三,省试又是礼部试倒数第三?
公孙策愣了片刻,然后如梦初醒,大叫一声:“啊!我中了!当真中了!”
左右早有人盯住,此时一听,也顾不上那他们根本够不着的省元魁首了,齐齐看向公孙策,打量了一下这位的样貌尤其是年龄,顿时眼睛大亮,迫不及待地道:“这位官人多少名?”
公孙策满心欢喜,随口答道:“排名靠后,但也中了!哈哈哈!”
“这个年轻!!”“我的!我的!”
这一声喝,顿时惊动了周遭十丈之内的有心人,公孙策便如同一块肥肉,进了狼群,瞬间就有七八伙人一拥而上,把他驾到一旁,舔着笑脸围了过来。
“我有一女,年方二八,端庄贤淑,德才兼备,可为良……哎呦!”
“我家女儿有嫁妆三千贯!”“我家女儿三千贯,还有庄园店铺,可为嫁妆!”“我家三千贯,两座庄子,二十顷地,同为嫁妆!”
“我家一万贯!!”
第一位商贾还没说完就被狠狠地挤到一旁,还被旁人轻蔑地看了一眼,连价格都不报,你还想招婿?铁公鸡滚一边去!
后面的商贾就直接了,全都直接报价钱,一个比一个高,最后那位更是一锤定音,让周遭只有嘶嘶的倒吸凉气的声音,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拍卖会呢!
然而这就是榜下捉婿。
榜下捉婿分为两类,一个是士大夫的招婿,那是将名帖送到相中的士子家中,初步沟通,双方有了意向,谈拢了嫁妆后,再让媒婆上门,过程十分体面。
另外一类的商贾,就是手快有手慢无了,顾不上矫情,直接守在黄榜下面,他们也很有自知之明,那些名列前茅的才子,要么已经被朝中高官看上了,要么就是待价而沽,等着被大族相中,是怎么也不会与商贾联姻的,真要有商人妻子的,甚至会直接休妻。
所以商贾每每榜下捉婿的目标,其实就是榜单靠后的位置,这些士子心气没有那么高,不指望娶一个出身那么高贵的妻子,更在乎眼前的收益,双方一拍即合。
当然,站在商人角度,进士女婿的年龄最为重要。
年过五十的,哪怕名次再靠前,也没多少价值了,指不定当几年官就直接办丧事,而越年轻的,就算官职不高,往来交际都不凡,以后家族在朝中有了人,一族里的税赋劳役都能打个大大的折扣,更别提官场上的相助,这些才是实打实的利益,以厚厚的嫁妆嫁女儿才不亏。
似公孙策这种二十岁左右,年纪轻轻,长相又俊美的,那简直完美,自然蜂拥而至,所以才会有人很快报价到一万贯这种离谱的情况。
嫁妆丰厚,本就是国朝风气。
北宋的婚嫁习惯,确实是男方的聘礼,远不如女方的嫁妆丰厚,新妇在夫家是否会受到重视,就看嫁妆给的分量,嫁妆给的少了,那不仅是颜面无光,实际地位也堪忧。
因为嫁妆嫁过去后,依旧归新妇支配,她在家中的额外用度,赏赐下人钱财所出,都是靠嫁妆来支撑,如果这个时候手头紧了,身边人会怎么看待就可以想象了,而一旦和离,也能将嫁妆带走,律法是保护夫妻双方利益的。
当然很多时候夫妻一体,嫁妆最后没有分得那么清楚,比如苏轼和苏辙的父亲苏洵,年轻时就知道玩,玩到三十多岁,才突然想要读书科举,妻子便将陪嫁过来的田地全部变卖,供其苦读,最终供出一门三位唐宋八大家来。
至于榜下捉婿的嫁妆,没有那么美好的故事,其实就是买卖了,财帛动人心,进士也不例外!
所以当慢了一步的商贾们,看到公孙策的年龄和相貌后,都由衷地发出赞叹,没有一人觉得那位许诺一万嫁妆的商贾亏了,只是悔恨自己的生意为什么没有做得那么大,也豪迈地掷出万贯,得一位这样的女婿来。
公孙策刚刚懵住,所幸没有被这稀里糊涂落锤计砸到,直接道:“我已定亲!我已定亲了!”
众商贾闻言笑笑,并不放弃,定亲了又算什么,娶了都可以和离嘛!
倒是跟在身后的迁哥儿机智,开口道:“好叫诸位知道,如今京师最红火的文茂堂,就是这位官人家的,在庐州也是万贯家财,姻缘之事,切莫强求啊!”
众商贾脸色变了,面面相觑,这才泱泱退下。
年纪轻,长得俊,考中了进士,居然家中还有钱?
这样的条件,肯定是与那种官宦大族的娘子联姻了,他们是没指望喽……
可惜!太可惜了!
公孙策松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挣脱开来,看着旁边笑吟吟的两人:“你们真没义气!就眼睁睁看我被围攻么?”
实际上,狄进受到的对待,要远远超过被一群商贾围着的公孙策,那是一批批士子上前,无论是榜上有名,将来可能为同科进士,是官场上天然盟友的人脉结交,还是不幸落榜,但希望能在这位面前露个脸的,都一批批上前。
古代的消息传播速度很慢,即便再度高中头名,也没有那么快传扬出去,而站在黄榜下接受恭贺,无疑是一个极佳的扬名途径,但狄进并不准备这么做,而是接受恭贺的同时,缓缓朝着边上移动,很快不再占着地方,阻扰后面的人看榜。
此举再度赢得一片由衷的赞扬后,狄进便带着包拯融入人群中,然后欣赏公孙策淹没在商贾岳父的海洋里,此时也是哈哈一笑:“恭贺明远高中,感觉如何?”
公孙策也不禁笑了起来,那真是一上榜单,周围的态度顿时变了,好人立刻多了起来,眉宇间当然有压抑不住的喜色:“确实不错~”
不过他并未得意忘形,再度拱手,由衷地道:“若无仕林的督促与指点,我定是落榜无疑,此恩绝不敢忘却!”
解试的时候,公孙策就是倒数第三,其实要不是狄进拉着复习备考,以他当时那骄傲自得的性子,肯定是落榜无疑,第一轮就被刷下去了。
而解试的遭遇,让公孙策知耻而后勇,沉下心来复习备考,但也是狄进提点了许多要诀,寥寥数语,就值得上普通学子参悟数年,甚至一辈子都想不透,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才能在倒数第三上榜,可以说堪堪压线。
“既是至交,就别说这种见外的话!”
狄进是很欣慰的,正如他那时所想,以公孙策的才华,当一位谋士实在太屈才了,如今有了功名,未来更能一展所长:“今天是个好日子,别去状元楼给娄氏钱财,我订了樊楼的包间,咱们好好庆祝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