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宫中太后的审视,同科及第的关注,狄进对于审问荣婆婆,其实反倒觉得难度是最低的。
继鲁方和王荣,他将荣婆婆放在最后,也不是忌惮,而是让她自个儿冷静冷静。
和江德明一样,这位宫人没有下狱,被关在了单独的院子里,当狄进走了进去,就见荣婆婆坐在堂中,没了往日趾高气昂的派头,却还保持着基本的体面,打量过来:“阁下是……狄省元?”
狄进态度平和,拱手一礼:“见过荣婆婆。”
“不敢当省元郎婆婆之称!”
荣婆婆起身还礼,自嘲一笑:“倒是我这婢子,能在最后的时日,见到今科省元,沾一沾星宿的文气,来世或许还能投个好胎,也当一位读书人?呵呵!”
她的笑声里带着颤抖,话语里看似豁达,实则透出一股对死亡的浓浓恐惧。
毕竟跟着刘娥二十年,耳濡目染,也该学会那个国朝最传奇的女子几分能耐,相比起王府里的奢望,被带到府衙冷静下来后,这個宫妇已经想清楚了自己的下场。
必死无疑。
而能够淡然直面死亡的,要么是生无可恋,寻求解脱,要么就是精神绝对强大,有着极其坚定的信念,显然荣婆婆两者都不是。
她被称为婆婆,是这个年代的尊称,今年其实也才四十多岁,养尊处优之下,身体又不差,指不定还有二三十个年头可以活,当然不想死,偏偏又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活命的可能,内心的煎熬可想而知。
荣婆婆是唯一别人还没审,自己就接近崩溃了的。
既如此,狄进反倒开始安抚,他没有立刻审问,拿起旁边的茶壶,摸了摸温度,觉得太凉,将里面的茶水倒了,走到旁边的炉火旁,准备重新煮一壶茶水。
换成以往宫中,这等事又算得了什么,但此时的荣婆婆只觉得有些受宠若惊:“让老身来吧!”
“我来吧!”
狄进微笑,开始认真地煮茶。
荣婆婆觉得自己受到了尊重,在这个旁人恨不得落井下石的关头,愈发显得难能可贵:“怪不得狄省元能得圣人另眼相看,果真是谦谦君子,温文淳厚,秉仁恕之道!”
狄进是首次得到这种评价,不免觉得新奇,同时也有些好奇:“荣婆婆此言莫不是宽慰?刘氏一案,太后再是公正严明,也不会对我另眼相看吧?”
“狄省元切勿妄自菲薄,老身服侍圣人多年,圣人喜欢哪位臣子,不喜哪位臣子,还是能看出几分的!”
荣婆婆以前是万万不敢说的,现在死到临头,也没什么顾忌了:“圣人对于外戚刘氏早有不满,国舅还在时,是能约束子嗣的,没想到国舅病逝后,刘氏竟成了那般德行,连连给圣人添乱,抹黑圣人的声誉,如今卸职思过也是好事!”
狄进其实也挺佩服,外戚刘氏确实不成器,但别人不说,武则天不是也硬生生把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武氏一族给提拔上去了?女子执政,外戚太重要了,女帝都没得选择,刘娥却能果断抛弃刘氏,宁愿重用张耆等外姓臣子,不得不说更有魄力。
当然,武则天的女帝之路,把后续女子登基的路其实给堵死了,刘娥的权力或许能接近垂帘听政时期的武则天,但永远不可能再进一步,这也是两者对待外戚有本质区别的原因所在。
荣婆婆看得没这么清楚,只觉得圣人气量大,不会计较小事,关键在于真正的威胁:“何况狄省元还查出了八大王的大恶,此人装疯卖傻,野心勃勃,有篡权夺位之心,不得不防啊!”
狄进心想谁让赵光义开了个坏头,赵元俨作为其子,当然盼着兄终弟及,顺势问道:“荣婆婆之前给八王爷喂过药?”
荣婆婆顿时露出得意之色,微微昂起头:“何止喂过,老身每次都亲手灌药,为了怕他催吐,还要在王府待上半个时辰再离开!”
这确实够狠的,也就是这个时代治阳狂病的中药,以安神温补为主,不是那种特别烈性的药物,不然几个月灌下去,定王府的白灯笼早就挂上了,赵元俨如今居然还没有完全疯,不得不说也是挺能撑的。
从这方面来看,刘娥重用荣婆婆也有几分道理,换个宫妇,真不见得敢这么狠,毕竟那是国朝王爷,最嫡亲的皇家血脉,这位却是为了刘娥,真敢掐着王爷的脖子灌药的。
“荣婆婆还帮过太后不少吧?”
“那是!老身并非吹嘘,当年先帝在时,宫中也折腾了不少风波,老身助圣人安定后朝,是大有功劳的!狄省元恐怕难以想象,宫中的斗争是多么激烈,防不胜防呐,当年连圣人都吃过不少亏,老身反正位卑命贱,是不怕那些人的……”
荣婆婆打开话匣子,讲述起协助刘娥稳定后宫的功绩,一时间忍不住眉飞色舞。
气氛足够到位了,狄进将热茶倒好,等这位说得口干舌燥,给她饮了一杯。
荣婆婆由衷地道:“狄省元的人真好!”
狄进确实很耐心,听对方回忆完丰功伟绩,开始进入正题:“那你又怎会做那件事呢?”
荣婆婆身体一颤,手都没抓稳,茶杯险些坠地,脸上的得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后悔,相当的后悔:“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狄进道:“天圣二年?”
荣婆婆有些诧异,不明白这位如何猜的这么准,但也承认道:“天圣二年九月,老身跟江德明提了一次,他惊恐不已……十二月,老身又说了一回,这次他就明显有动摇了……待得来年元宵大庆,老身记得很清楚,江德明做出回应,示意自己会安排,让李顺容早早病逝!”
狄进微微点头。
雷家假意丢了女儿开始全城搜捕,是天圣三年冬至之后,那么往前倒推,朱儿先在宫中听到有内侍密谋,后来被安排进使节团,发现不妙后果断逃出,这段时间大致有半年,和对方的口供完全对得上。
而荣婆婆动这个恶念更早,是天圣二年九月,结合历史的进展,她其实是在刘娥拿下权臣丁谓,摆平其党羽,坐稳了执政太后的位置后,就迫不及待地暗示江德明,希望去把守陵的李顺容给弄死。
这更像是看着赵祯登基,心里偏执成狂,痛恨李顺容到了一定的地步,才会付之于行动。
一念之差……自我安慰罢了!
当然,现在计较对方恶意有多深,意义已经不大,狄进问出真正关键的问题:“这个秘密是怎么泄露出去的,最终被八大王知晓的呢?”
荣婆婆脸色难看,语气里不自觉透出忿忿:“自是江德明无能,皇城司办事不力,泄露出去……”
“泄密的源头,不是皇城司!”
狄进却直接道:“皇城司办事的人,只是奉了江德明的命令,江德明不会把你的吩咐告知下人,事实上他之前一直抱有侥幸,直到最后关头才不得不交代……所以如果是皇城司在办事过程中泄密,八大王最多知道江德明要谋害李顺容,不会知道是你在背后推动!”
荣婆婆怔了怔,茫然道:“那也不会是老身泄密啊,这等事,老身岂会往外说?”
狄进正色道:“荣婆婆,现在这件事牵扯的已经不仅仅是太后、官家和八大王,还有一股力量在里面浑水摸鱼,他们极有可能是北方的辽人!”
荣婆婆更是呆住:“辽人?这如何又扯到辽人了?”
“为何辽人会坐视?”
狄进沉声道:“天下太平,来之不易,对于辽人来说,眼见官家年幼,太后执政,国朝孤儿寡母,若是朝政不稳,难道就不会撕毁盟约,兴起兵戈,再度入侵么?”
赵光义当年为什么自信满满地北伐?
正因为辽国当时的统治者,是孤儿寡母,内部不稳,所谓“主年幼,国事决于其母,其大将韩德让宠幸用事,国人疾之”,赵光义觉得优势在我,悍然北伐。
不说马后炮,那个时候看上去,确实是千载难逢,收服燕云的机会,结果宋军真的北伐了,萧太后反倒借助外力的威胁,极有魄力地稳固了辽国内部的统治,再一举反扑,让赵光义成为名震千古的高梁河车神。
反观现在的宋,其实也是“主年幼,国事决于其母”,之前内部还经历了相当大的政治动荡,换成辽国的统治者想要南侵,从表面看来,同样是一次相当好的时机!
正如狄进早在并州时所考虑过的,后世维持百年和平的澶渊之盟,不是辽国真的重诺言,讲道理,而是双方你来我往,暗中较量了很多回合,最后都互相忌惮,才有了来之不易的和平。
而如今的辽帝,还是当年和萧太后一起南下入侵的那位耶律隆绪,澶渊之盟签订二十多年了,耶律隆绪还没死呢!
荣婆婆动容:“狄省元之意,是辽人要我们内乱?”
“不错!”
狄进目前仅凭雷濬对于皇陵犯人的猜测和鲁方对于大爷身份的反应,其实不足以证明结论,前者可能猜错,后者可能故布迷阵,但他的语气十分坚定:
“辽人的谍探,二十多年前就潜入京师,经过这些年的壮大发展,无忧洞、乞儿帮甚至开封府的地方大族,都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连定王府,因为八大王的恶事揭发,都被迫寻求外力,与之联合!”
“而这群辽人谍探本就唯恐国朝不乱,在得知这件事后,如获至宝,最初的想法,肯定是等待江德明的皇城司成功下手,真的把官家生母下药害死后,再揭露出这个可怕的事实!”
“谁知皇城司因为种种缘由,并没有真的动手,他们按捺不住,就开始直接动手,想要嫁祸于人,所幸守陵禁军机警,又让贼人没有得逞,护住了李顺容!”
“此乃万幸,若是李顺容真有个三长两短,官家恐怕永远都不会原谅太后,朝堂局势会变成什么样子,简直难以预料!”
荣婆婆越听越感到毛骨悚然。
她或许偏执恶毒,对李顺容咄咄逼之,但对于刘娥还是忠心耿耿的,更没想着会成为国朝的罪人:“老身……老身绝无此意啊……”
狄进沉声道:“请你仔细想一想,有没有将此事,以任何方式泄露出去?哪怕是蛛丝马迹,会让人产生联想的?”
荣婆婆都带上了泣声道:“请狄省元相信老身,老奴真的没有对外人说过此事啊!”
狄进见她确实不知,马上换了个问法:“那你平日里在宫中,与哪些人往来亲密?”
荣婆婆缓缓地道:“巴结老身的人很多,然老身却对她们亲近不起来,每日大多数时辰,都服侍在圣人左右!”
狄进凝眉:“伱就无任何喜好?”
人总要有个寄托,不然即便是生活在宫中,物质条件能够满足,精神上也会很空虚,荣氏无儿无女,无亲无故,难不成一辈子就是服侍刘娥和嫉恨李氏两件事?
荣婆婆低声道:“老身确无别的喜好,平日里偶尔出宫,只是拜佛敬香……”
“原来是信佛!”
狄进微微点头,之前这位荣婆婆还说下辈子想当个读书人,或许并不真的指望能实现,但潜意识里也是相信转世之说的。
只不过按照佛门因果报应,这辈子没种善因,只造恶果,恐怕下辈子投胎都不能当个人,想要解决,恐怕得给佛寺捐一大笔香火钱,法事也要高僧来超度,积攒阴德……
狄进立刻问道:“荣婆婆平日里拜佛敬香的寺院,是大相国寺么?”
荣婆婆摇头:“不!大相国寺是贵人去的庙宇,老身终究是下人,喜欢去净土寺……”
狄进却不信这位真的以下人自居:“净土寺有什么特别么?”
荣婆婆想了想,神情里竟有几分恍惚,喃喃低语:“那座寺庙的檀香味最是好闻,每每静心祷告,都能抛开杂念,有时候还能让老身安安心心地睡上一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