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歙州澄心堂纸;这是端溪龙香砚,配廷珪四和墨;这几支笔,都是宣城诸葛三副笔……”
林小乙介绍了一遍,咋舌道:“公子,俺怎的觉得不能收呢,吕家赠予的文房四宝太贵重了,听说都是宫中用的哩!”
狄进坐在进士游街的高头大马上,闻言微笑道:“正常还礼便是,也让我用一用贡品级别的文房四宝,写出来的文章是不是与众不同~”
在城北外碰头后,十人不到的狄家队伍,和三百多人的吕家车队会合,一路朝着兖州而去。
刚刚同行,吕公弼那边就先送来了礼物,并且一出手就都是最顶级的档次,林小乙平日里在京师里的铺子,都买不到这种品相的,自然被惊到。
狄进则并不奇怪。
北宋的士大夫,物质生活的品质往往分为两个极端,一类是追求奢靡享乐,并且引以为风尚,如西昆体就要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富贵气,另一类则是清贫简朴,以节俭为美德,这是儒家一贯的思想,惟俭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
这两类人不能简单的划分为贪官与好官,但基本上,前者的官员品德低下者较多,后者的官员行为往往更加高洁,是可以确定的,历史上吕夷简与范仲淹的争斗,就是一场奢靡官员与清廉君子之间的较量。
后者完败。
现在吕家一上来就送如此珍贵的文房四宝,其实也是试探,并且是很符合彼此身份的试探。
狄进淡定收下,等待对方继续出招。
果不其然,吕公弼很快带着两人策马而来,亲热地道:“仕林兄,接下来一路之上,可要多多关照了!这是舍弟,久仰三元魁首盛名,催着我上来认一认!”
跟着他来的正是三弟吕公著和幼弟吕公孺,吕公孺年龄很小,面容里带着几分腼腆和怕生,吕公著则大大方方地上前行礼:“见过三元神探!”
狄进颔首评价:“良才美玉,华实并茂!好!”
吕公著一滞,觉得怪怪的,然后马上意识到,这不是长辈夸奖自己时的态度么?
偏偏对方的语气是这么的自然,哪怕年龄上是同辈人,但在这位三元魁首面前,自己兄弟确实无形中要矮了一大截。
果然接下来的交谈,重点围绕着对方的学业展开,考校完毕后,吕氏三兄弟灰溜溜地离去。
回到自家车队,先给小弟弟吕公孺塞了个糖果,让他到一边玩去,吕公著低声道:“兄长,现在的我们还不够资格试探他,还是让父亲大人出面吧!”
吕公弼也感受到了:“这个人才十七岁,又是第一任当官,却好重的威严!也罢,我们去见父亲!”
舒适的马车厢内,吕夷简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依旧在看书,听到外面轻轻敲击窗户的声音,头也不抬地道:“请他过来。”
“是!”
不多时,狄进入了马车,坐到了吕夷简的对面,拱手行礼,姿态无可挑剔:“下官见过吕相公。”
吕夷简手中的书卷已经换成了《尚书》,听了称呼,以一种半玩笑半揶揄的语气道:“狄三元这就自称起下官了?”
狄进微笑:“见到吕相公,便想到接下来要为倅贰,一声下官也是应当。”
吕夷简摆了摆手:“倅贰乃辅职之称,同判乃‘同知州’,同掌一州之政,不必过谦。”
狄进道:“在下初涉政务,欠缺锤炼,对于治理地方,理应多多向吕相公学习。”
吕夷简道:“三元之文,锋芒不显,中正沉稳,三元之才,聪明亮达,规模宏远,治理地方时若也是这般文才,始终如一,老夫就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狄进谦和地笑了笑:“科举是为国朝选拔治理天下的人才,下官于科举小有所成,擅的是诗赋应答,却还未实践于政务,想要成为一位心系家国,谙熟政事,宏谋大策,忠义之风的国朝官员,这期间自当向前辈多多学习,还望相公不吝教导!”
“好志向!当真好志向!”
吕夷简微笑,眼神深处却殊无笑意。
两人这是第二次见面,气氛似乎出奇地融洽,但任谁都知道,彼此心里都恨不得对方完蛋。
毕竟早在京师无首灭门案时,双方就结怨了,正式见面更是科举殿试,广政殿中,那时狄进坐在众士子的首位,看到馆阁队列的高官里,吕夷简则瞥来一抹充满敌意的目光。
当时两人的地位差距巨大。
一位是两府重臣,佐政事,定国策的参政,已近人臣的终点,一位再是名满京畿,也不过是应试举子,通过科举入仕授官的,刚刚来到臣子的起点。
结果现在第二面时,双方从差遣上,已经没有绝对的高下之分了,同判在很多时候,是真的能跟知州掰一掰手腕的。
而一位是止步参政的老臣,一位是简在帝心的三元,两人位列知州和同判,其实就说明了许多,特意的咄咄逼人反倒落了下乘,谦逊之态反倒更能让对方如鲠在喉,狄进自是清楚这点,并且也有几分真心。
历史上十年后,欧阳修痛斥吕夷简的话语很是惊人,“二十余年间,坏乱天下。人臣大富贵,夷简享之而去,天下大忧患,留与陛下当之。罪恶满盈,事迹彰著……”
这话不见得全部是事实,毕竟文臣骂人,很多时候图的是嘴上痛快,多有夸张之处。
不过北宋的宰相里面,若论权势之大,地位之稳,中枢执政时间之长,吕夷简稳居前三,甚至不少比他名气大得多的宰相,其实都不及他。
而想要当权臣,恰恰是要有大能耐的。
所以狄进还真的抱着几分学习的态度,将敌人的本事学过来,这也是一种本事。
站在吕夷简的角度,他其实是很想刺激刺激这位年轻人,最好让对方得意忘形,到那個时候,他会教一教什么叫士林前辈。
可现在狄进这般客气,他也只能换招,故作感慨:“老夫能培养出守家业的儿子,以吕氏的家教,也是难出三元这般英才呐!”
顿了一顿,吕夷简接着道:“老夫有一女,从小痴爱读书,诗词文章,写得倒比几个兄弟也不差到哪里,便有了心气!早早对老夫说,谁来提亲,不报家世,只看人品文章,仕林的文章她便是极爱的,不知可有意?”
狄进没想到这位真说得出口,老不要脸的,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哪有知州和同判在任上成翁婿的,偏偏说的满脸真挚,好似真的在释放善意,自己却不得不回绝:“多谢吕相公厚爱,进暂无成婚立家之意。”
吕夷简连声道:“可惜!可惜了!”
狄进可不会放过对方:“方才我见到公孺年少,却是谦恭才博,甚是喜爱,这一路上便让他跟着我如何?”
吕夷简没想到这位真说得出口,吕公孺是他最小的儿子,今年才八岁,你也好意思盯上,脸上则笑容温和:“甚好甚好!小儿能得狄三元指教,实乃幸事,该让他多学着些!”
“那下官先告退了!”
狄进拱手一礼,揭开帘布,走了出去。
吕夷简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轻轻按了按眉心,低哼一声。
此人比自己料想中的更难对付,要脸又不要脸,是当高官的好料子,身边无家人,连个软肋都没有,看来此行兖州,还得根据当地的局势,压制对方的锋芒……
所幸宅老吕程带人已经快马加鞭,先一步赶去兖州了解情况,这种得力的手下,就不是祖上虽有名相,但今朝早就没落的并州狄氏能够具备的了。
在兖州,还有的斗!
狄进下了马车,真的找到了吃糖的吕公孺,在吕公弼和吕公著戒备的注视下,三言两语将这八岁的孩子给哄走。
路上本来就无聊,官道又是四平八稳,没什么波折,逗弄一个孩子倒是能打发时间,尤其是看到吕家不敢怒也不敢言的模样,狄进都觉得有趣。
这就是政斗,不是什么高明的博弈,而是你假惺惺地放出相婿之言,我抱着你八岁的娃娃恶心你,多么的朴实无华。
“三元哥哥,你见过神仙么?”
正想着所谓的大人物斗起来其实也可笑,吕公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狄进道:“没见过,伱见过吗?”
“没见过……”吕公孺也很遗憾地摇摇头,不过又兴奋起来:“去了兖州,我们肯定能见到神仙,听说那里有先帝祭祀上苍的泰山,神仙都聚在泰山周围显灵呢!”
狄进见他说得两眼放光,有些奇怪:“你很盼着见神仙?”
吕公孺左右瞧瞧,发现爹爹和兄长都不在,才偷偷道:“见到神仙,就不用整日背书了!”
狄进失笑,这位历史上可是包拯的副手,包拯权知开封府时,还挺倚重当时为判官的吕公孺,但想来大家小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对背书都是十分头疼。
吕公孺又嘟囔着道:“见到神仙,就能让那些小弟弟们夜间不要再哭了,哭得人怪心慌的……”
狄进的笑容淡了,轻轻摸了摸对方的脑袋:“有些事情不用劳烦天上的神仙,同行的神探也能帮忙的,告诉哥哥,有谁在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