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仕林还在泗水县?”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吕夷简来到窗边,欣赏着景色,缓缓开口道。
“是!开渠排水,已有成效,地方豪绅,多有相帮……”
吕公弼正在桌边处理州衙公务,闻言起身回话,语气越来越低沉。
那位带着弟弟吕公孺下到县里,已有数月,扎根泗水,一次都没回州衙。
关键是对方兴修水利,还真的成了,不仅泗水县当地支持,兖州各县皆有人响应,尤其是四位地方上的土豪,出人出钱,积极响应。
于是乎,乾封、宁阳等其他各县的官员,陆续去泗水县拜访,谁都想兴修水利,造福一方的同时,也为自己添上一笔丰厚的官场履历,既然对方能调用豪绅力量,哪个地方官不得巴结着?
如此一来,同判不在州衙坐镇,各地的县令纷纷去拜访,愈发凸显出威望和地位,再联想到之前平山匪,除奸佞,反被知州摘果子,把人排挤出了州衙,结果下到基层,依旧一心为民,兴修水利,双方的高下对比一目了然。
照这么下去,吕夷简还想回中枢?在地方上养老去吧!
“不争而争,实在高明,怪不得父亲将之视为对手!”
吕公弼本以为对方收了吕公孺当弟子,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要缓和几分,结果真如父亲所言,收徒归收徒,斗争归斗争,这位是半点不会手下留情的。
相比起儿子的忧心忡忡,吕夷简的神色倒还平静。
他真正头疼的,不是地方上这些你进我退的手段,真要斗这些,他有的是反击的法子,关键在于狄进简在帝心,而自己已经得罪过官家一回,不能错上加错。
吕夷简当年也是靠着叔叔吕蒙正的举荐,在真宗心里留下了此人有宰相之才的好印象,后来才能展现才华,平步青云,此时的狄进就相当于当年的他,并且犹有过之,要对付这样的人,斗得你来我往,只会让官家厌恶。
所以吕夷简才有了接下来这番交谈:“京师传来两个消息,张公再度请辞了。”
吕公弼脸色再变:“父亲,若张相公致仕告老,那宰相之位,两府必有一番争夺!”
宰相的位置,一个萝卜一個坑,有时候不仅仅是要才干和资历,更要前任宰相退下来,如今张知白年老体弱,这是最好的晋升机会,那些身在两府的枢密使、参知政事、枢密副使,都有更进一步的打算,而一旦别人顶替上去,吕夷简的机会就愈发渺茫了。
吕夷简不置可否,接着说出第二个消息:“晏同叔被贬,知应天府。”
吕公弼奇道:“晏学士是最年轻的两府要员,为人一向谨慎低调,怎的也获罪外放了?”
吕夷简看着这个寄予厚望的二儿子:“你以为呢?”
“看来群臣希望太后还政,还不是时机!”
吕公弼沉吟片刻,心中有了数,官家固然有所成长,但与太后相比,还是太嫩了,晏殊的外放其实就是第一轮较量的结果,再结合自家的处境,眼睛一亮:“若父亲大人为相,可以安稳时局,令太后和官家高枕无忧,国朝太平,百姓安宁!”
吕夷简微微摇头:“然官家不信老夫,老夫便无法消弭太后与官家之间的裂痕,更别提安稳朝堂!”
吕公弼凝眉:“如此说来,关键还是在狄同判身上?可他牢牢守着分寸,于外人眼中,反倒是我吕家咄咄逼人,这该如何是好?”
现在狄进就是颗软钉子,看似节节退让,实则刺得吕家生疼,而官家还不消气,总不能年近五十的吕夷简向十七岁的狄进示弱,那他的宰相之位也别想要了!
吕夷简又提起了另一件事:“晏同叔去年便很赏识狄仕林,向官家举荐过他的另一部作品,名《洗冤集录》,只是残稿,却已经强调了人命大于天,但凡断案,当细致验尸,注重实证,切不可有半分草率!狄仕林在泗水县中坐镇时,见县尉,问仵作,一谈就是整日,丝毫不知厌倦,此事也传遍了兖州,你觉得他在做什么?”
吕公弼身躯一震:“著书立作?”
吕夷简抚须:“《苏无名传》再是风靡民间,终究是话本传奇,上不了台面,但《洗冤集录》不同,这是真的立言之作!”
原本以狄进的年龄,哪怕是三元魁首,也根本没有资格发表传统的经学著作,可刑名之作不同,以前还没有人系统地将这一块总结过,更别提著作教导天下,他如果成功了,便是前无古人。
所以晏殊十分郑重,吕夷简看过苏无名后,也很快意识到其中的价值,再结合狄进在地方上的行为,知道对方在修建水利的同时,肯定在不断完善《洗冤集录》。
对此吕夷简给出极高的评价:“人命大如天,实在是每一位掌有刑名之权的官员,需要重视的道理,此作理应推行天下!”
吕公弼抿了抿嘴,这话从父亲口中讲出来,怎的就那么怪呢?
但他也理解了,以父亲的资历地位,不能向狄进一个年轻的后辈低头,却可以向人命大于天的著作《洗冤集录》低头,一旦发表《洗冤集录》,身为前任宰执的父亲就可以立刻出面支持,上书朝堂宣扬此书的价值,将之推行天下。
到时候,把立功立言的同判狄进风风光光地送回京师,抚平官家的怨气,父亲也能顺理成章地参与到太后与官家的还政交锋,籍此回归中枢。
吕公弼终于明白了计划,怪不得任由对方在泗水县发展,但还有一点不明白:“狄同判若是压着《洗冤集录》不出?又该如何?”
何时发书是人家的自由,万一拖更了,那想要支持,都没地方去啊?
吕夷简早有了全盘的打算:“许冲中毒身亡的案子,京东路提刑司刚出了结果,是自杀身亡,你可关心过了?”
吕公弼怔了怔,想了一下,才记起来这位许冲,是自家的幕僚,在来兖州的路上被人毒死的那个。
话说兖州发生了这么多事,追溯源头,正因为此人之死,但后来追查弥勒,救回被绑架的吕公孺,为其寻找解毒药剂,倒是将最初的许冲案忘了,再加上当时发生的是曹州之地,跨州不便,便交予了京东路提刑司。
只是这自杀身亡,实在有些糊弄……
想到这里,吕公弼面色立变:“父亲之意,是要将这起案子作为刀,递到狄同判手里?”
“刑名是狄仕林的根基,他不能坐视自己亲见的案子里,出现冤假错案,而路一级提刑司轻率查案,轻慢人命,也适合宣扬《洗冤集录》问世的必要性!”
吕夷简说到这里,关照道:“善待妻子,好好安抚,凡事做在前面!”
吕公弼完全明白了,京东路提点刑狱公事洪迈,是他妻子王氏娘家的门生故吏,现在却将沦为一本书的垫脚石,但仔细想了想,又不禁心悦诚服,郑重应下:“是!”
……
泗水县衙。
后院堂中。
一群书吏正在整理书稿,为首的赫然是州衙的节度推官郑茂才。
他正在查看各种死因的鉴别,包括病死、自刑、杀伤致死、火烧致死、服毒致死、受杖致死、塌压死、蛇虫伤致死、酒食醉饱致死等等,每一条皆有细致的记录,而这仅仅是第一篇,后面还有篇章。
这些书稿是那位同判手写的,身为十几年的老刑名,起初看到这些,着实是大开眼界,又冷汗涔涔,方才知道自己以前查案有多糙。
但那位还嫌不够,再由书吏誊抄,然后经由每一位经历过案件的第一线官吏,反复验证,查找错误,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能有差池。
郑茂才此时是由衷的敬畏,也意识到对方如果要找自己的罪名,凭他这些年间动不动用刑的办案方法,早就脱下这身官袍了。
如今似乎有了将功赎罪的机会,自是要用心完善这本前所未有的刑名著作。
狄进确实准备看看他是否有改过的态度。
没办法,历史的局限性摆在这里,如果用刑的地方官员都定罪,那没人愿意查案,毕竟如包拯、公孙策这样有破案能力的主官是极少数的,大部分官员确实不具备严谨审案的能力,对刑侦的流程,就是简单的分析后,开始拷打案件嫌疑人,如果正好对了,那就顺利破案,如果错了,就有人蒙受不白之冤,而由于行刑的残酷,即便日后伸冤,对于无辜者的摧残也是不可逆的,好比杨乃武与小白菜。
所以狄进在泗水县修建水利的同时,一有空闲,就开始推动《洗冤集录》的进程,希望这部著作早一日问世,早一日能传播于世间,或许就能减少一部分冤假错案。
以前地方官员没有相关技巧,水平不足,不得不行刑逼供,倒也罢了,等有了指导书籍,按图索骥,照搬着做,如果再嫌麻烦,那就可以抓住一群典型,狠狠治罪!
此时将手中的书稿校对完毕,确定没有疏漏后,郑茂才亲自捧着,来到书房之外禀告:“狄同判!”
“进来吧!”
狄进正在书桌上写着,吕公孺站在一侧,另一侧则是招安未定,但已经摆出一副心腹门生模样的大荣复。
所谓地主豪强来相助,其中自然有内幕,最为慷慨解囊的四位,泗水县的包有同、乾封县的公冶坤、宁阳县的邢路南、瑕丘县的邓千山,正是大荣复的四位家将。
有了他们领头,许多不知情的地方乡绅豪族,都开始盲从捐助,生怕别人捐了自己没捐,被这位前程远大的同判记恨在心。
狄进对此乐于见得,而经营地方的四大家将身份暴露后,狄湘灵也把大荣复放了出来。
毕竟核心班底暴露,大荣复这个时候跑了,那手下必然被连根拔起,只剩他一个光杆司令,复国再无指望,所以这位渤海王族确实没跑,反倒是来了泗水县攀交情。
此时狄进审核了郑茂才的校对书稿,微微颔首,又交付了下一篇章的核对,大荣复等到机会,开始禀告一件要事:“同判,下官听到一个消息,之前吕家幕僚许冲,在来兖州的路上中毒身亡,此案交由提刑司审理,如今拖延数月,结果终于出来,竟是自杀身亡!”
狄进停下笔,询问道:“许冲之死,与弥勒教可有关联?”
“无关!”大荣复断然摇头,末了又补充一句:“至少不是祭礼下达的命令,若是下面的教徒私自行动,我也不知,但依我之见,应是教外之人为之!”
狄进又问:“此案我一直有所关注,但提刑司迟迟不出结果,最终断定自杀身亡,基于哪些证据?”
大荣复冷哼一声:“提刑司的理由是,许冲发现了其妻子沈氏的秘密,不愿揭露,又无颜面对,悲愤之余服毒自尽!这完全是臆测,显然是要草草结案,不想牵扯到吕家!”
狄进脸色微沉:“一路提刑官,责任重大,不仅要督察审核所辖州县的案件,更要接受百姓的上诉,尤其是对于疑难案件,得反复深思,详细察验,如此才能平反冤狱,若都如京东路这样,草率了事,百姓又有何指望呢?”
大荣复连连点头,顺势提议:“这不也恰恰证实了同判之作的重要么?若能推翻提刑司的结案,擒获真凶,既能打击吕家,又可籍此推出《洗冤集录》,让朝野上下重视,可谓一箭双雕!”
狄进目露沉吟。
京东路提刑官洪迈所为,确实像瞌睡送枕头,送上门来给他立威,但联想到此人与吕家的关系,吕夷简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丝毫不提醒门生故旧,将把柄送到自己面前么?
如果不是犯错的话……
狄进眉头一扬,伸出手揉了揉认真聆听的吕公孺脑袋,发出感慨:“令尊真是厉害,这个阳谋,我不得不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