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围观者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下,在狄进和萧惠的举杯饮酒中,辽人武士札剌与宋使节团的班直,最后真的打了个平手。
札剌束手束脚,实则是三番五次想要落败的,倒是守约选出的班直没有进逼,先带着对方恢复状态,然后在对方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下又稳稳守住,最后适时罢战停手。
点到为止,以和为贵。
气氛由剑拔弩张,变得缓和起来。
当然与和睦是半点沾不上边的,萧惠除了在战场上,其他地方一向得意惯了,此次受挫,心里实在憋屈,想要与对方拼酒,却发现此人越喝眼睛越亮,不得不讪讪收手。
等到应有的宴席接待完毕,萧惠就愈发不愿面对这个南朝人,随意朝后一指:“你!替本帅接待宋使!”
那人正是之前出言提醒的南院官员,心头苦笑,却是不敢得罪这位契丹贵族中的贵族,拱手领命,又来到狄进面前行礼:“在下刘六符,字起颂,任南院知事,秘书监秘书郎,见过狄正使!”
狄进看了看他:“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刘知事之前也在访宋的使节团里吧?”
刘六符再度躬了躬身,温文尔雅地道:“没想到狄正使还记得,实乃小官的荣幸!”
狄进道:“看阁下的举止谈吐,可是进士出身?”
刘六符露出几分自矜,却又谦逊地道:“不才在下,确是我朝进士及第,然与狄正使南朝最年轻的三元魁首,实在是万万比不得的!”
“学问不分高下,你我都是沐圣贤教化的,当多多亲近!”狄进笑了笑,又关切地道:“不知萧正使如何了?”
刘六符道:“萧枢副正在中京,一切安好!”
既然称为枢副,那萧远博如今任的就是枢密副使了,不知是南院还是北院。
辽国有规矩,北院不理民,南院不主军,北枢密院相当汉官的兵部,掌管军政,南枢密院相当汉官的吏部,掌官吏,不过规矩是规矩,真正实施起来是另一回事,总体来说,辽国的北面官权力都要比南面官大得多。
对于萧远博、萧惠这样的,狄进由衷地祝福他们早日升官,又问了一句:“不知萧副使如何了?”
刘六符怔了怔,对方询问萧远博,那是理所应当,毕竟当时双方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萧远博回辽后也专门禀告了辽帝,应该是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在,但那位副使嘛……
刘六符作为当时使节团的官员之一,只记得那位萧副使在宫中赴宴时生了恶疾,回来的路上就不太行了,虽然勉强活了一条命,但连床都下不来,后来如何了,也就没人关心,没想到现在这位宋使还记得,只能摇了摇头:“萧宣副还在家中养病,我与他并不相熟……”
狄进心头有了数,微微颔首:“愿他早日康复!”
两人往前走去,一路谈及宋辽的风土人情,颇为融洽,到了分别之际,刘六符更是低声道:“同为汉人,下官当与狄正使多多亲近,盼万事顺遂,两国太平!”
狄进颔首:“正是如此!”
双方拱手作别,目送这位离去,狄进面容恢复平静,转身进了专门安置宋使的营帐。
他对于辽国的汉民,是不会抱有任何期待的。
历史上的童贯就有一个很天真的想法,觉得自己领兵北上燕云时,辽国的汉人会希望回归中原王朝的统治,而民心所向,帮助宋军驱逐北虏。
可实际上,古代在清朝以前,大部分老百姓对于国家和民族的概念都是很淡薄的,他们屡屡反抗外族,是因为外族统治者手段残忍,压迫剥削,动辄杀戮,把百姓当成牲畜对待,这才是核心的矛盾。
辽国之所以同那些草原民族不同,正是因为辽太宗明智地提出了蕃汉分治,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哪怕真正贯彻起来,并没有做到这一点,汉民在辽国依旧是低人一等的存在,但他们至少能活得下去,就不会因为民族大义,自发地回归中原王朝的怀抱。
同样的,刘六符别看是汉人,但他首先是個辽国官员。
果不其然,分别后的刘六符,第一时间出现在了萧惠的帐内:“大帅!使节团已经安顿下来了!”
萧惠没有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而是斜斜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这个姓狄的南朝官员,不好对付呐,你有什么法子,压一压他的气焰?”
刘六符道:“此人确有才干,不然南朝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将他派来,出使我大辽!”
“嗯?”
萧惠浓眉一抬:“你倒是提醒我了,狄进使辽,不只是为陛下祝寿的,还是因为南朝要与西夏人打仗,顾忌我们大辽的态度,是么?”
刘六符垂着头道:“此事干系重大,下官不敢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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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帅看正是如此!”
萧惠目光闪烁起来:“以前出使的,都是温吞老臣,求的是无过,此番来个这么厉害的,怪不得西夏也提前派了使臣入京,在陛下面前哭诉,南朝是准备对那边动手了?”
刘六符不敢吱声。
“好事啊!”
萧惠说着说着,倒是兴奋起来:“南朝对西夏党项人开战了,我朝才有出兵的机会,整日平叛那些穷苦部落有何意义,富庶的中原才是我们大辽勇士应该征服的地方!”
刘六符对此是很反对的,事实证明,辽的军事实力哪怕占据上风,但根本无法灭掉宋,一旦两国重启战端,宋朝那边定然关闭榷场,断去岁币,即便掳掠到一些财货回来,很可能都不及损失。
可他自知无法说服眼前这位,依旧闭口不言。
萧惠却看了过来:“你哑了?说话啊!怎的让宋人和夏人打起来,创造进兵的机会?”
刘六符恭谨地道:“依大帅之意,只要让宋使功成,宋夏自有争端!”
“只怕朝中之人不会让宋人如愿!”
萧惠摇了摇头:“西夏使人早早入了中京,你可知是何目的?他们说其王后卫慕氏,疑似是被宋人使臣下毒杀害,盼着我大辽为其作主,威慑宋廷!”
刘六符悚然一惊:“竟有此事?”
“哼!一听就知是假!南朝人不会做这等事,西夏只不过是给我大辽找个机会罢了!可惜啊,没几位大臣愿意回应!”
萧惠身为契丹贵族,从小耳濡目染,对于政治有着深刻的敏感性,自然清楚如今的朝堂,主和的态度胜过主战:“澶渊定盟后,他们都安于如今两国分治,不愿与南朝开战,更何况陛下也是这般所愿!”
说到这里,萧惠滞了滞,终究不敢提及太子其实对用兵颇有所动,只是话锋一转:“陛下不愿理会西夏人的胡言,也不会坐视宋人扫清西北边患,本帅就怕宋使同样不能如愿,南朝慑于我大辽之威,无法对夏用兵!这样,伱去多探探那个宋使的口风,也把西夏使团的消息告知,他不是能耐么,让他去想法子!”
刘六符暗暗叫苦,却也不得不领命:“是!”
第二天,使节团离开白沟军营,在辽人的护送下,朝着燕京而去,一路上刘六符就骑马凑到狄进身边,与之攀谈起来。
狄进自然不会拒绝,进一步交流后才知晓,这位出身同样不俗,父亲是北府宰相,两位兄长也都是进士,在燕京为官,可惜堂堂宰相之子,又是进士及第,但该对契丹贵族卑躬屈膝,还是要卑躬屈膝。
毕竟想要在辽国上层享有权力,得是韩德让那种,最后被赐名耶律隆运,成为了契丹化的汉人,韩家也成了耶律家,这才是真正步入辽国统治阶层的象征!
刘六符姓刘,或许在当地也是诗书传家,同辈里进士多人的大族,可到了上层政治,就根本做不得主,包括他那位当宰相的父亲。
而得知狄进出使前,正在馆阁修史,刘六符透出由衷的羡慕之情:“修史立典,教化后世,此乃千秋之功啊!也唯有狄正使这般才干,方能担当如此重任!”
“不敢!修史者非我一人,不仅是国朝众士子出力,也有旧唐书的编撰者功绩,岂可由我独自居功?”
狄进目光微动,招了招手,待得侍从奉上包裹后,从中取出一本厚厚的书册来:“这是我所著的《洗冤集录》,临行前向朝廷请示,可传于贵国,也请贵国学士指证,互相交流体会!”
“早有所闻!早有所闻!”
刘六符郑重接过,心里却是十分惊讶的。
一般来说,只有经史子集才会得到朝廷重视,民间的著作谁管你会不会流通,眼前这部《洗冤集录》他确实有听闻,但出使时赠书还要向朝廷申请,当真如此重要?
他骑术极佳,在马上稳稳翻开,当序章读完,明了人命大如天的主旨,眼神里下意识地流露出一丝不以为然,但仔细想想,又不禁道:“此书同样是造福万代,狄正使实令我等自惭形秽!”
狄进道:“我朝地方官员,多轻实证重刑罚,而刑案之作缺乏,才有此书,只希望天下间的冤假错案越来越少!”
“此书只有宋朝会有,在我辽国,是万万不会容许的……唉!”
刘六符心中暗叹,是真的生出几分自惭形秽的感觉,但萧惠交代的任务还是要严格完成,顺势道:“提及冤案,下官听得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狄进道:“请讲!”
刘六符低声道:“西夏早有使臣入京,为首之人身穿孝衣,亲为使臣,入我辽庭,要控诉贵国使臣毒害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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