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京皇城。
若论占地之广,殿宇规模,这里并不比汴京宫城逊色,但相比起中原王朝的规矩森严,辽人努力学了个皮毛,骨子里终究还是游牧民族的那一套,后宫也有许多漏洞。
简单的说,就是会频繁出现,「臣妾要告发熹贵妃私通,秽乱后宫,罪不容诛」的场面。
不久前,元妃萧耨斤就污告皇后萧菩萨哥,私通两个琵琶工,辽圣宗由于了解其中的争端,理都不理,但相信不相信是一回事,这件事确实存在可能性,正因为这些后宫娘娘,是有机会与身体健全的男性优伶往来的。
后来的皇后萧观音,同样被传与伶官私通,而耶律洪基终究没有相信自己的妻子,将萧观音赐死,还极具羞辱地扒光了衣物,用草席一裹,把尸体送回娘家,可怜当时辽国的第一才女,落得这般下场。
风能进,雨能进,优伶也能进,当燕王萧孝穆在内侍的引领下入后宫时,更是畅通无阻,一路到了姐姐萧耨斤所居的殿前,却是主动停步,对着宫人道:「烦请中贵人进去通报一声!」
内侍奇道:「殿下来此,还需通报?」
萧孝穆摇了摇头:「规矩还是要守的,去吧!」
他骨架很大,身高按宋尺正是六尺有余,但并不似其他契丹贵族那般满脸横肉,反倒面容清瘦,若是披上文士长袍,颇具士人风范。
但此时淡淡一句话,就有一股深刻的威严,内侍不敢反驳,躬了躬身,朝着殿内走去。
只是这一去,居然半晌没出来。
萧孝穆并不急切,平静地等在原地。
终于过了足足小半个时辰,那内侍才匆匆走出,脸上似乎还有红肿,垂着脑袋,闷声道:「殿下请!」
萧孝穆见状,暗暗叹了口气,走入殿内,对着高居主位上的盛装妇人,恭敬地跪拜下来:「臣弟拜见顺圣元妃!」
「四弟啊……」
那妇人正是萧耨斤,五官明艳,风韵犹存,倒是看不出已近半百的年纪,据说她小时候皮肤黝黑,面容凶狠,在为萧绰打扫营帐时,发现一只金鸡吞下,才脱胎换骨,成了美人,这种故事当然是谣传,不过能这么编,说明相貌确实美丽。
但此时这位美丽的妇人,一开口却怨气十足:「你见那老物的时候,也是这般生分么?」
萧孝穆已然知晓这位姐姐为何会匆匆召见自己,赶忙低头:「请元妃息怒,臣弟见皇后,是有考虑的!」
萧耨斤道:「哦?说来听听!」
萧孝穆开始解释:「陛下希望,元妃与皇后能和睦共处,来日辅佐太子……」
「够了!」
明明是萧耨斤让他说的,却一句话听不完,就直接打断,冷笑起来:「和睦?辅佐太子?是啊!太子对待那老物,比对我这位亲生母亲还要恭谨孝顺得多!他们娘俩当然希望我辅佐!」
萧孝穆张了张嘴,不敢接着说了。
萧耨斤却接着道:「那老物夺走了我的亲儿子,还不满足,现在连你这位亲弟弟也要收买,你让我怎么跟那老物和睦?」
萧孝穆苦笑:「元妃是我亲姐,臣弟怎可能被外人收买?」
「那你做了什么?」萧耨斤声音愈发凌厉起来:「你明知我与那老物势同水火,还受她好意,到底是何居心?」
萧孝穆苦口婆心地解释:「正因为元妃与皇后水火不容,陛下也越来越忧心,太子终究年少,姐姐,你是他亲母,这点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当多多为太子考虑啊!」
有些话他没有说透,只要太子顺利继承皇位,身为亲母,母家又有如此势力,还怕不能执掌朝政?至于性情柔顺的皇后,何必现在与之撕破脸皮?
「我为太子考虑,太子奉谁为皇太后?是我么?」
可萧耨斤已是勃然大怒:「他都不认我这个生母了,我却要让他和那老物掌控朝政?是何道理!是何道理!」
萧孝穆变色:「元妃息怒!元妃息怒!」
陛下的身体虽然一日不如一日了,但还没驾崩呢,掌控朝政之言,哪里是能说出口的?
萧耨斤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还知道是我的亲弟弟,却受那老妇收买,你现在说,还去不去见她?说!」
萧孝穆迟疑了一下,还是觉得安抚这位姐姐更重要,回答道:「不去!臣弟不去了!」
「啊——!!」
可就是这份迟疑,让萧耨斤彻底爆发,悲呼一声,泪水都涌了出来:「我的命苦啊!亲儿子被夺,现在亲弟弟也要离我而去了!呜哇哇哇!」
这就无法沟通了,萧孝穆眼中浮现出无奈之色,拜倒下去:「元妃息怒!臣弟告退!」
待得这高大的汉子恭敬地退了出去,萧耨斤可怜兮兮的眼泪立刻收起,取而代之的是怨毒与憎恨:「你敢忤逆我!你们一个个的,都敢忤逆我!」
这刻骨的仇恨,不仅对萧菩萨哥的,还有对亲儿子和亲弟弟的!
萧孝穆文治武功,皆有建树,为人还谦逊低调,从不居功自傲,深得辽帝欣赏,这样的外戚无疑是稳固后宫地位的最佳基石,但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尤其是关系到萧菩萨哥那个***,她绝不会有半分容忍!
何况她有三兄二弟,五个兄弟已经封了四个王,剩下最小的弟弟很快也要封王,少了哪一个,自己家族都还是如今实力最雄厚的外戚之家,一个不听话的燕王,已经可以放弃了!
而萧孝穆面无表情,稳步出了宫城,脸色也沉了下去。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一厢情愿的错误,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了……
萧孝穆愿意接受皇后的好意,也是考虑到那位出身更加尊贵的皇后身边,同样有大批的朝臣支持,陛下更与她夫妻情深,双方若是斗起来,难免是个两败俱伤。
再看南朝那边,同样是太后执政,并且与太妃关系和睦,甚至还主动把天子的生母接回京师,封为太妃,萧孝穆便也希望趁此机会,作为沟通的桥梁,缓和两边的关系。
结果……
他其实早该知道,以姐姐的性情,如何能与南朝太后相比,本不该抱有半点期待!
可皇后那边真要一再示好,若是坚决不受,那落在辽帝眼里,自己还在呢,都针锋相对,等自己驾崩后,元妃不是明摆着要血洗皇后一派?
「我若不接受皇后的好意,陛下容不得我,我现在接受了皇后的好意,元妃容不得我……」
「就不知皇后是出于真心,还是早有所料?」
想到那个性情温顺,平日里只喜欢妆点宫殿、舆仗和花车的皇后,萧孝穆倒是偏向于前者。
而就在这时,亲卫上前,低声禀告:「殿下,四方馆那边,夏人来问过好几回了!」
「还有宋夏的冲突!唉!」
萧孝穆按了按眉头,十分头疼:「告诉夏使,本王暂时不过去了,让他们去寻张相作主……」
身为燕王,在军中又握有实权,萧孝穆当然清楚辽军内部是什么情况,本就散乱的军纪愈发崩坏,各部落此起彼伏的造反很多都是逼反的,国内矛盾日益加深。
这样的情况下,再度南下侵宋,即便胜了,攻城掠地也都是奢望,最多掳掠一些财物,所获还不见得能弥补榷场关闭后带来的损失,倘若大败,两国关系瞬间逆转,何苦来哉?
他的主和,是完全站在辽国的利益上,同时
也担心宋人的国力增强,所以西夏这个蠢蠢欲动的边患,是必须要保下的!
可现在自身难保,出面反倒会被元妃迁怒,只能想到了那位汉人官员里难得握有实权的相公,张俭!
回到燕王府,萧孝穆亲自写了一封书信,交给宅老:「送往张府,不要声张!」
宅老离开后,他又召集了众亲信,开始安排。
这群亲信都是随他出生入死的,为首几人甚至亲自被赐了姓氏,愈发忠心耿耿地追随,此时听得话语,却是变了色:「殿下,为何要将我们调往别部?」
萧孝穆道:「本王近来身体不适,恐难以带兵出征,你们都是干将,不可荒废,好好整顿军纪,来日定有重用!」
亲信却知道不是这般简单,纷纷露出不平之色,但在这位不怒自威的注目下,只能不甘不愿地道:「属下遵命!」
目送亲信纷纷退下,萧孝穆沉默着来到窗边,仰首看向天边,半晌后深深叹了口气:「只盼着陛下福寿绵长,国朝内部,不要再发生什么大的叛乱了!」
……
「萧孝穆一番好意,却被弄得里外不是人,元妃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这位燕王的领兵权被夺了,哈哈哈!」
当确切的消息传来,萧远博第一时间赶到四方馆,笑容满面地与狄进密谈。
狄进都没料到,那位钦哀皇后对待自己人下手这么快。
想想倒也是,历史上太后倒台的原因有很多,但直接对亲儿子下手,然后又被另一个亲儿子背叛,灰溜溜滚去守陵的,有且只有这么一位。
同样是紧跟着上台的执政者,萧耨斤和萧绰的对比,倒似是韦皇后和武则天,政治才能提鞋都不配,凶暴残忍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远博也确定了这一点:「元妃连自家亲兄弟都不放过,一旦让她执政,那我们这群支持皇后的,一个都活不了!」
狄进道:「所幸现在她自毁城墙,萧孝穆一去,威胁已非原先可比了……」
「不!还不够!」
萧远博摇了摇头,沉声道:「元妃一家五兄弟,有四人已封王,更蓄养了众多门客,便是没了萧孝穆,在朝中也有偌大的势力!」
狄进淡淡地道:「元妃是太子生母,满朝皆知,辽主为了确保太子登基后地位稳固,也会扶持后族的。」
萧远博哼了一声:「元妃心胸如此狭窄,岂会尽力辅佐太子,她甚至会觉得太子对皇后更恭敬,扶持太子坐稳帝位,是让皇后得利呢!」
狄进不置可否:「此言只是猜测,除非元妃在辽主面前直接表露出这等心思!」
「那倒不会!她再蠢,在陛下面前肯定也是要装样子的,确实难办……」
萧远博有些不甘,愈发要依仗面前这位的智慧,也顾不上胃疼了,抬起酒杯:「还需仕林多多指点!」
「不敢!」
狄进轻轻碰了一杯,却不准备出谋划策了。
一方面,他希望留着萧耨斤这个身居高位却毫无执政能力的祸害,让辽国内部的矛盾更大些,另一方面,燕王萧孝穆被边缘化,也不代表辽国就无能人了。
如宋辽这般大国,不可能只靠一两个忠臣撑着,尤其是这个时代,仁宗朝堪称人才济济,群星璀璨,圣宗朝也是辽国力鼎盛之际,同样有一帮文武贤臣。
不可否认的是,萧孝穆这样近乎完美的国之柱石,确实不多见,现在兵不血刃地靠边站,已经是不小的收获,但如果得意忘形,连连出招,那就是视辽国群臣于无物了。
一旦萧远博背后站着自己,利用皇后元妃的矛盾暴露,到时候萧孝穆说不定都能重新带兵,更受重用,反倒无法保住目前的胜利
果实。
所以狄进需要做的,是置身事外,回到自己身为使臣的本职上:「我这边倒有一事,要拜托延元兄!」
萧远博立刻道:「仕林请讲!」
狄进道:「近来我通过夏州卫慕氏族人,了解了一些卫慕夫人遇害的详细,发现她死前的症状,可能是中了‘牵机引"之毒!」
萧远博显然已经打听过具体细节:「不错!夏使咬定,卫慕氏之死与宋人有关,正因为这份出自宋廷的秘药!」
狄进道:「此药实则不易配置,有一味主药,更疑似西域流传来的药物!」
萧远博道:「仕林之意是?」
狄进道:「我想知道,辽庭得西域各国的贡品中,是否有名‘番木鳖子"的药材,亦或另有别名,这般模样,性寒味苦,成长环境喜热湿润,当地可能用来治疗跌打损伤,也可能用来灭虫鼠……」
说着,狄进递过去一张马钱子的简略说明,上面还有图画。
萧远博伸手接过:「这倒是不难,我大辽得西域贡品甚多,若是真有此物,老夫定为仕林取来!」
狄进点点头:「多谢。」
既然多起案件都与「牵机引」有关,那他就从药物开始查起,而想要获得西域传来的药物,还真是辽国最方便,宋境或许也有,但何必舍近求远,回去再调查呢?
而辽庭在这些事情上管理向来松懈,内廷侍者对于贡品也敢下手,只要贪得不是太狠,辽帝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萧远博更觉得是小事一桩。
可仅仅过去了一日,他就再度来到四方馆,苦笑道:「仕林,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不知你先听哪个?」
狄进道:「好消息。」
萧远博道:「内库有你描述的这种药材,是波斯国的贡品,他们取了一个名字,叫作‘光明果",取其汁液秘配,服下后可使人力气大增,却也能令人暴毙,波斯人将之视作赐福……」
狄进微微眯了眯眼睛,事实上马钱子的提取物,后来确实被制成一种中枢神经***,在二十世纪早期的运动员中广为流行,没想到这个时期的波斯也开发出了类似的功能,立刻问道:「坏消息呢?」
萧远博露出歉然之色:「这些‘光明果",统统被盗了,我也无法取来!」
狄进眉头扬起,微微一笑:「不!这两个都是好消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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