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尸的四肢,不是崔致庸的?”
“那又有何用?”
燕三娘和崔琦愣住,纷纷提出自己的疑惑。
狄进没有即刻回答,直接道:“随我来!”
燕三娘跟在身后,崔琦踉跄着没能爬起,被荣哥儿搀扶起来,跟在后面,几人很快来到了不远处的小院里。
白玉堂就在这里养伤,这位也苏醒了,面色苍白,正盘坐在床上默默调息内劲。
展昭不在屋中,而是站在外面,环抱佩剑,闭目养神。
待得有人接近,他的眼睛方才睁开,见到是狄进一行,颔首示意。
狄进尚未开口,燕三娘已经轻咦一声:“这个人的心好静……”
展昭视线一转,看了看这个女童,眉头微皱,显然看出了怪异之处,只是并未开口评价。
狄进道:“江南案有了些新的情况,展少侠一起来吧!”
“好!”
展昭点了点头,跟着一起进了屋,就见白玉堂听到外面的动静,也从床上下来,坐在了桌边,硬挺着腰,除了脸色苍白些,倒是看不出重伤的模样。
“你是‘陷空’?你才是真正的展昭?”
看着两位俊逸的外貌上颇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的少侠,崔琦这才反应过来,但仔细打量了一番白玉堂,又嘶声道:“不,你不可能是‘陷空’!‘陷空’岂会如此年轻?”
白玉堂冷冷一笑:“你们父子炼丹炼傻了,还真信死而复生?”
“我炼丹?我何时炼丹的?”
崔琦下意识地回了声,颤抖着道:“阁下是真正的‘陷空’,那个死在铜网阵里的,又是谁?”
白玉堂眼中露出悲伤之色:“那是我三哥!大意入了机关,不幸身亡,连尸体都……终究是四哥替他报了仇,手刃了崔贼!”
崔琦涩声道:“如此说来,崔……崔员外……是你四哥所杀?”
之前他虽然对崔致庸直呼其名,语气里也蕴含着愤恨,但归根结底,两人终究是父子,此时确定了杀死父亲的凶手,崔琦的眼眶还是红了。
“哼!”
白玉堂见状顿了顿,但想到那個伪善巨恶,终究恨急,厉声道:“崔致庸作恶多端,丧尽天良,死有余辜,我四哥正是替天行道!”
崔琦垂下头去,燕三娘则冷笑道:“替天行道?你们‘组织’里的人,有资格说这话么?”
“这孩子……咦?”
看着面前的女童,白玉堂皱了皱眉,有些拿不准,然后环视几人:“看来诸位都知道‘组织’的存在了,既然如此,我也不遮掩了!不错,‘陷空’确实是‘组织’的成员,然‘组织’里面并非全是恶徒,四位哥哥盗宝取物,从未伤人害命,所获的财物还用来接济穷人!”
燕三娘嗤之以鼻:“既如此,伱们行侠仗义便是,何必投靠‘组织’?”
白玉堂淡淡地道:“不是投靠,我从小就在‘组织’的据点长大,四个哥哥皆是如此,我们就是受前一辈‘陷空’培养出来的,但这不代表我等毫无是非观念,盗亦有道,丧良心的事情,我们从来不做!”
燕三娘目光闪了闪,根据她的判断,眼前这个人居然是真心实意地如此认为,并未扯谎,这就很不可思议了!
“金刚会”都没好人,“组织”还能有善类?
狄进则不准备深究这点,“组织”个体的好坏,现阶段没有讨论的价值,只要眼前这位愿意开口,就是重要的线索,直接问道:“你的四哥杀死崔致庸后,将其分尸了么?”
“没有!”
白玉堂摇了摇头:“四哥一刀斩下了崔贼的头,确定此獠已死,就离开了!”
燕三娘道:“确定死的是崔致庸?”
“当然!”
白玉堂斜了她一眼:“我们兄弟行走江湖,经验何等丰富,岂会杀错人?那绝对是崔致庸无疑!而后四哥听闻崔家大乱,还特意回去了一趟,确定了‘九足鼎’里首级,正是崔致庸的头颅,此人必死无疑!”
狄进道:“照此说来,你的四哥一刀杀死了崔致庸,直接离去,随后将崔致庸分尸,头颅和四肢分别放在五个鼎中,还将躯干带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白玉堂冷冷地道:“这不奇怪,崔致庸两面三刀,表里不一,明面上是个积德行善的巨富义商,实则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奸之徒,恐怕家中也有不少人恨他,将其残尸分开,亦是一种惩罚!”
“家中之人为之么?”
狄进不置可否,又问道:“崔致庸也是‘组织’的成员,称号‘长春’,你事先清楚这点么?”
白玉堂面色微变:“你们连这个都知道了?不错,崔致庸是‘长春’,但他也是‘组织’的叛徒,一直对命令阳奉阴违,倒是向‘组织’套取了不少情报!我们‘陷空’盗取的好几件珍宝,上交后辗转出现在崔家,显然也是他向‘组织’讨要的!”
狄进道:“结果‘组织’向‘长春’索要‘人种子’,他却不愿意交出来,‘陷空’才出动,盗宝药鼎,实则也是最后的警告!而此人选择以铜网阵暗算了你的三哥,就是彻底决裂,所以后来的命令,变成了杀死‘长春’,并且夺回‘人种子’?”
白玉堂沉声道:“你前面都猜对了,唯有最后一点错了,夺回‘人种子’原本不是我们的任务,而是后来临时改变的,正因为如此,三哥才会失手……”
狄进问:“正因为他失手了,最终的过错,就变成你们的了?”
“‘组织’规矩森严,有专门惩处的手段!”
白玉堂想到了之前被“锦夜”暗算,眼中露出厉色,冷冷地道:“四哥至今还在受罚,我才会出手,在江南之地掀起风波,一路查到京师来!”
“好!”
狄进基本弄清楚了双方冲突的前因后果,却还补充了一个细节:“你之前说过,在炼丹上,崔琦比起崔致庸更加狂热,此言可有根据?”
“当然有!”
白玉堂冷冷地扫了眼崔琦:“三哥夜探崔家,回来后告诉我们,丹房内唯有崔致庸和护卫首领齐大能进,连嫡系子女都进不去,他很怀疑这位护卫首领的身份!而有一次贴近外面,还听到癫狂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再加上此人一口咬定是我死而复生回来了,我作此判断,难道有误么?”
“这样么……”
狄进眼角余光一扫,发现燕三娘面容肃然。
不仅这位人型测谎器,全程没有发出质疑,他通过神态举止,也认为白玉堂没有说谎。
或者说,站在白玉堂的视角,整起案件的过程就是如此发展的。
于是乎,狄进转向崔琦:“你有什么可说的?”
崔琦的身体同样虚弱,蒙汗药的副作用尚未完全过去,行刑的伤势也在,哪怕有着练武的底子,也吃不消了,一时间更是有些发懵:“我……我不会炼丹,入丹房也是被崔致庸传唤进去,每次只在外间守护,而且那烟气迷得我昏昏沉沉的,怎会癫狂大笑?”
白玉堂冷哼一声,摆明着不信,狄进则立刻问道:“那你明明没有见到‘陷空’的真面目,为什么认定‘陷空’自始至终只有一人?”
崔琦喃喃地道:“是……是崔致庸,他有好几回念叨着,告诉我世上有人能百病不沾,有人能起死回生!我起初也不信,但他信誓旦旦,说得多了,又听到了‘陷空’的遭遇,我就认为‘陷空’的名号下,只有一人!”
燕三娘看了看两人,皱起眉头。
显然,她判断不出真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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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说,她认为两边讲的都是真话。
狄进心里有了数,再度问道:“崔致庸的身体上可有胎记?可有早年受过伤势留下的疤痕?”
崔琦有些怔仲:“他寒暑不侵,整日便是宽袍大袖,我如何看得出来?”
“寒暑不侵,宽袍大袖?”
狄进眉头一动:“说清楚些!崔致庸是巨富之身,平日里宴请待客,四季常服,不可能只有一套吧?”
“自然不是一套,但表面看上去,却似是一套!”
崔琦解释道:“他是真的寒暑不侵,下雪的寒冬,那宽袍大袖是薄薄的丝绸所制,到了炎炎夏日,却换成了厚厚的棉布,依他所言,这是修行的正果,许多人都敬之畏之,视作半仙一般……”
“冬燥夏凉,果然如此!”
狄进目光一亮,立刻问道:“你再仔细回忆了一下,他身上可曾出现过什么不好的症状?”
“有!还真有!”
崔琦凝神想了许久:“有一次他卷起袖子,我看到他的胳膊上,隐约有一颗颗红肿的斑点,看上去十分渗人……”
狄进道:“那现场留下的残肢,有这样的斑点么?”
“这……”
崔琦愣住:“我们当时都乱了,主要看的是头颅,都在辨认是不是员外,哪能顾得上观察胳膊和腿?”
在场众人都是才思敏捷之辈,听到这里,脸色已经渐渐变了。
在此事上,白玉堂最是关切,急急地问道:“狄三元的意思,莫非死去的崔致庸是假的?”
狄进道:“但凡分尸案件,凶手的目的大致分为四类!”
“其一,通过肢解尸体,方便转移运送尸块;”
“其二,通过肢解尸体,模糊死者的身份,以头部缺失为多;”
“其三,通过肢解尸体,掩盖死亡原因,避免行凶时留在尸体上的某种痕迹暴露,指向凶手的身份。”
“最后,则是纯粹的情绪宣泄,要将仇人大卸八块,碎尸万段,才能一泄心头之愤!”
稍加总结后,狄进回到这起案件中:“江南巨富崔致庸离奇身亡之案里,随着我们对崔致庸身份的逐渐揭露,对于分尸的理由,也基本归结于最后一点上。”
“由于崔致庸多行不义,行凶者才会将之分尸,置于炼丹的五鼎内,躯干则不翼而飞,死无全尸,不得安葬,可谓报应!”
“但如果这样的思路错了呢?”
“分尸的目的,不是情绪宣泄的报复,而是模糊死者的身份,瞒天过海!”
白玉堂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不解地道:“可那头颅确实是崔致庸啊!他家人都在现场,我的四哥也折返回去,还有‘组织’的人,后来都亲自察验过,头颅不可能有假!”
一直聆听的展昭突然道:“死的确实是崔致庸,但‘长春’崔致庸,不止一个人?”
“不错!”
狄进点了点头:“‘长春’对崔琦强调,‘陷空’只有一人,这件事除了故弄玄虚之外,其实完全没有必要,但深思下去,或许是一种下意识的否定,他不希望因为‘陷空’称号下的多人轮换,联系到自己!”
白玉堂恍然大悟:“‘长春’的称号之下,也有多人?”
燕三娘啧啧称奇:“应该是这样的,崔致庸是崔致庸,‘长春’是‘长春’,他们行为一体,但实际上是两个人!”
崔琦终于明白了,呻吟道:“他们有两个人,平日里扮作了一个人?”
狄进点点头:“如果有着这样的隐秘,你觉得崔致庸对你纯粹是利用之心,毫无父子之情,那个好奇的崔家小娘子闯入丹房,险些被崔致庸打死,这一切都可以解释了!做出这些事情的是‘长春’,本来就不是你们的父亲崔致庸!”
崔琦脸色惨白:“可如果真有两人,怎会神态举止,一模一样?”
狄进看向白玉堂:“‘陷空’有五人,神态举止是如何模仿的?”
白玉堂道:“我从小跟着几位哥哥一起长大,当然能模仿他们的言行举止,字迹更是简单,原本的盗帖都是大哥所写,后来我连字迹都学会模仿了,就交由我来写!”
狄进道:“崔致庸和‘长春’亦是同理,他们如果朝夕相处,皆身穿宽袍大袖,一言一行如何不能相似?何况正如你之前所言,崔致庸在家中喜炼丹,收集珍物,这些行为往往是避着家人的吧?”
崔琦涩声道:“不错!他确实常常独自来往,丹房与内宅分开,从不允许仆婢进出,连嫡出的子女都不行,担心沾染了尘俗之气……”
狄进问道:“吃食用度呢?”
崔琦道:“崔宅本就奢侈,这些都是不缺的……”
狄进又问:“崔致庸可有年龄相近的兄弟?”
崔琦茫然:“我……我不知道!”
狄进目光一动,换了个问法:“崔致庸的父母长辈可安在?”
“都不在了!”崔琦摇了摇头:“崔宅里还真没有长辈,家中以崔致庸最为年长……”
狄进道:“如此说来,即便崔致庸当年有一位孪生的兄弟,你们作为小辈的,也根本不清楚?”
“可是……可是……”
崔琦面露悲戚,结结巴巴地道:“既然我的亲生父亲还在……为何任由别人这般对待我们……毫不制止?”
“你别以为崔致庸是好人……”
白玉堂森然道:“如果真的是两个人共用一个称号,一种身份,竟然连‘组织’都瞒了过去,‘长春’藏得这么深,肯定是主导者,崔致庸则是助纣为虐的听命者,所以最后死的也是崔致庸!”
狄进道:“就目前的线索而言,还不能作此推论,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两人无论是先天容貌相似,还是‘长春’通过后天易容,故意接近崔致庸,在长相上都没有区别,唯独产生差异的,反倒是身体上的特征!”
“此人表露在外的寒暑不侵,不是修行有成,而是长久服用冬燥夏凉的丹药,所以冬天时只需穿薄薄的丝绸衣物,到了夏日反倒要裹上厚厚的棉衣!”
“如此违逆四季规律的行径,在某些人眼中是得道的体现,但冷暖自知,久服丹药,积累毒素,此人的身体上必有迹象,那些红肿的斑点,正是表现!”
“而‘长春’显然意识到,多年来的接触,有心人可能会察觉到这点,所以他在崔致庸死后,进行分尸,又将分开的残肢置于五鼎之内。”
“如此一来,任何查看现场的人,肯定会将关注点第一时间集中到头颅上,最终证明崔致庸已死,从而忽略了身体上的破绽!”
“这起案件,想要隐瞒身份,关键的不是头颅,反倒是身躯!”
说到这里,众人彻底明白了,对视之间,心头齐齐升起了一股寒意。
狄进则作出总结:“从‘长春’营造两人共用一个身份,他就想到了最后的结局,而炼成了所谓的‘人种子’,又不愿意交给‘组织’,反倒将之视若珍宝地藏起来,也预见到了后续的发展!”
“‘组织’绝不会任由成员私吞‘人种子’,就算‘陷空’失败了,肯定会派其他人员追回,可崔致庸被‘陷空’所杀,最后‘人种子’却没找到,这个矛盾点就从‘组织’对‘长春’无止尽的追杀,变成了‘陷空’要完成当年没有完成的任务!”
“这才是先杀‘陷空’,后被‘陷空’反杀,五鼎分尸惨死的核心动机!”
“世人眼中的江南巨富崔致庸已死,然而‘组织’的成员‘长春’,依旧带着无数灾民的苦难孕育出来的‘人种子’,隐姓埋名,藏身于某处,做着他寒暑不侵,百病不生的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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