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园子,入眼的便是一排峥嵘轩峻的建筑,两边是抄手游廊,正中是穿堂,地上摆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
管事自顾转了屏风,才得见鄢府正房大院,五间上房赫然在列,俱是雕梁画栋,气派非凡。
范进几人举步进入前厅时,鄢懋卿正自顾翘着二郎腿品着茶,打眼一瞧范进三人,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他们手上,下意识颔首道:
“免了免了,怎的又带这许多东西来?你们没听说吗,我鄢某人向来是不收礼的!”
鄢懋卿板着脸,推辞道:“为国朝选才拔才,乃是鄢某本人职责所在,今日若是收了你们的礼,坏了鄢某名声是小,影响了你们几位俊杰的前途是大!”
鄢懋卿这般说教,倒是让王世贞与李三元愣在当场,暗道依他们入府所见,这位房师府上一应用度,全然不似两袖清风之辈才对。
难道,是他们误会了?
正待二人犹豫之时,范进连忙上前拱手道:“鄢大人说得是!为官之道,首在清廉,当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上要对得起天子,下要对得起百姓。”
“故而今日也不曾备下什么像样的礼物,只一些土特产罢了......”
鄢懋卿初听得直蹙眉,待范进将礼盒打开一条缝隙,一抹翠色光芒映入眼帘,他才喜笑颜开,暗道看来周老学究的弟子,也不全是食古不化之辈嘛。
当即,鄢懋卿接了礼盒,拉着范进到一旁坐下,拍了拍范进的肩膀,“孺子可教,只是下不为例,知道吗?”
范进嘴上自是恭维了一番,只是心里暗道下次还敢。
鄢懋卿是什么人物,难道他还能不知道?
光是从园子里立着的那丈许高的貔貅就足见一二,完全就是个只进不出的性子。
若是两手空空上门,鄢懋卿表面上可能不会当场发作,但前脚刚走,后脚立马给你穿小鞋几乎是注定的。
其中,海瑞就吃过鄢懋卿的亏,著名的海瑞罢官,就是鄢懋卿一手造就。
王世贞与李三元见此,哪怕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俱都一一效仿,并且统一口径表示没有带礼物,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土特产。
鄢懋卿见了,不着痕迹地将礼盒翻看了一下,顿时面色更是平添了几分和蔼,当即吩咐左右备下宴席,准备招待一番。
范进等人自是连连推辞不受,连徐阶那里都没有久待,若是在鄢府吃宴,传扬开去,让徐阶作何想?
鄢懋卿思忖了一下,暗道不留饭也好,省得还得在这生元们面前演一出清廉的好戏。
用来演戏的馒头已经长了绿毛,算是老演员了,他可咽不下去。
至于说,备下一桌好饭菜,那不用花钱么?
好不容易贪来的银子,为不相干的人花出去一个铜板,他都会心疼得睡不着觉。
得了鄢懋卿的准许,范进几人当即如蒙大赦,快步出了鄢府。
“这鄢府,我是再也不想来了......”王世贞哭丧着脸,叹了口气说道。
李三元同样心有戚戚,“可不是么?若百官尽皆如此,我情愿不中这孙山!”
与这等人打交道,简直比吃了隔夜饭还恶心。
偏偏此等无耻之徒,还身居要职,明明是个佞臣,却偏偏无耻之尤,大谈什么清廉之道。
范进面上倒是不言语,前世混迹多年,他早已对此司空见惯,什么农民的孩子,一分钱也不敢花的例子,还少么?
出了鄢府,王世贞与李三元俱是没了心情,范进只得一人独行,转而拜访其余房师。
不得不说,除了鄢懋卿这等人间极品之外,其余同考官尚属正常。
尤其是在拜谒孙学渊时,范进更是倍感宾至如归。
盖因此人与周进相熟,乃是周进的挚交,早在会试之前,周进便将范进在童子试与乡试的卷子相荐。
因而,此前两人虽未曾会面,也不曾有过直接交集,孙学渊对他却是知之甚深。
面对这等老学究,范进应付起来自然是手到擒来,尤其是在讨论经义的时候,范进的某些见解,更是让孙学渊为之惊叹。
二人促膝长谈了近一个时辰,口干舌燥的孙学渊这才大感满意地点点头:“于经义一道,汝之造诣,已然堪比宗师,天下间可与你相提并论的,断不会超过五人。”
“房师抬爱了,只不过是私下里多下了些苦功罢了,哪里敢称什么宗师......”范进谦虚道。
孙学渊笑笑,遂又指点了一番,便缓缓起身:“此间天色将晚,我便也不留你了,只盼殿试之上,你能终极一跃,他日你我同朝为官,亦是人生一大快事。”
辞别了孙学渊,范进行至前门大街时,已是月朗星稀,马车碾过青石板街,发出的咕噜声与树梢惊醒的鹧鸪声混作一处。
好在京中宵禁自是不同别处,时辰略晚些,倒也不妨事。
回到别院,刚用过饭碗,管家便取来两封信笺,一封来自南海县范府,一封来自挚交魏好古。
信中,以胡盈盈的口吻,述说了一番府上一应变化,尤其是自范进会试捷报传来,府上俱各欢喜,县令亲自登门,知府、通判俱备礼物等诸事。
末了,也不免问及范进归期,阖家老小团圆之事。
范进倒是没有急着回信,目光落在魏好古的书信上,细细地浏览了一遍。
信中,魏好古的欣喜简直要从白纸上溢出来,简直比自己金榜题名还要畅快,由衷替范进感到兴奋。
至于邀请魏好古北上京城,操办花露水工坊等诸事,魏好古更是满口答应,并且言明不日便会启程,替范进分担一二。
“这小魏相公,是可交之人呐!”慧和尚感慨了一句,心中略微有些懊恼,想来是回想起曾在范进耳边说过魏好古的坏话,心下略有些不安。
范进倒是不曾想到此间,慧和尚那张嘴,不知道说过多少闲言碎语,他又岂能一一记得?
想罢,范进去了书房,回了两封亲笔信,这才借着烛火,为即将到来的殿试做起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