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芳并非是恋权、恋栈之人,对于李掌院吩咐下来的,与范进这位新晋侍读共同商议处理翰林院诸事,并没有太大意见。
反倒是另一位翰林侍读,肉眼可见地不情愿,在相互见过礼之后便一言不发,看向范进的眼神中,隐隐还透着几分敌意。
范进佯装思索片刻,当即摇头道:“李侍读与袁侍读的好意,范某心领了。”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只是,范某向来不善管理,管理翰林院藏书阁尚且精疲力竭,更遑论是与二位共同管理偌大的翰林院?”
与在翰林院尔虞我诈相比,他更宁愿当一个‘吉祥物’。
入职翰林院月余时间,自己根本就没有属于自己的班底,倘若贸然插手管理之事,难免陷入与李、袁二人的争权夺利之中。
更何况,他心中隐隐有一种直觉,自己在翰林院可能待不长。
他曾立下把整座翰林院藏书阁的数十万藏书啃下来的宏愿,准备化身一座移动图书馆,更不想被琐事所扰。
“范侍读高风亮节,不拘泥琐事,实乃天下读书人之典范。”袁炜惺惺作态地看向旁边的李春芳,“李侍读,既然范侍读执意如此,依我看,倒不如索性成人之美。”
言罢,似是意识到自己话说得有些露骨,“当然了,既然是掌院大人吩咐我等三人,共掌翰林,那范侍读对于翰林院之事,当也有发言权。”
毕竟范进的官位品级摆在这里,又深得嘉靖帝信重,架空是一回事,无视又是一回事。
哪怕是装模作样,也须得尊重范进的意见。
有枪不用跟没枪从来都不能混为一谈,而显然范进就是有枪的那一位。
李春芳眉头紧皱,暗道真若如此,怕是无法向掌院大人交差。
沉吟半响,缓缓开口,“依我看,倒不如让范侍读在管理藏书阁之余,统领国史编撰、制诰起草诸事。”
此言一出,袁炜面色稍霁,扫了一眼范进,淡淡道:“既如此,那范侍读便能者多劳吧。”
对于这份管理权分配,范进倒也没有意见。
这意味着,自此以后,自己在翰林院也算是有了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在势力划分上,自己一跃而成为了王世贞、张四维、高拱、张居正等人的直系顶头上司。
“既蒙二位同僚信重,那范某便也不推辞。”范进拱手施礼说道:“只是范某初来乍到,才疏学浅,往后若是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二位多多提点。”
李、袁二位侍读俱是点头,“这个自然。”
管理权之争落下帷幕,李、袁二人皆是暗暗松了口气。
范进分配的职责,看似清贵,实则并无多少油水,并没有动到李、袁二人的奶酪。
李春芳负责的部分职责,包括协助六部制定法令、礼乐,素日里时常与六部之人打交道,经年累月积攒的人脉,足以为将来脱离翰林院,立身朝堂,打下坚实的基础。
袁炜负责的部分,也同样不简单,主要职责是协助主持全国乡试、会试、殿试,于科举一道,话语权相当不小。
反观范进,简直就是‘令不出翰林’,全然影响不到李、袁二人的核心利益,寻常时候,根本无法将自身的影响力扩散至朝堂,就更别说是辐射全国了。
范进对此倒是没有胜负之心,凡事讲究一个先来后到嘛,若是强硬地抢班夺权,且不提胜算几何,即便是成功了,这二位也有一百种方法让他纰漏频出。
李、袁二位侍读先是提点了一番范进所肩负职责的一些注意事项,旋即便命人将翰林院一众翰林召集起来,以李掌院的名义,宣布了范进的分管工作。
初听此事,一众翰林面色各异,尤其是隶属于范进‘部下’的翰林,更是心思各异。
他们早已习惯了由李春芳和袁炜两位侍读代管翰林院工作,现在骤然换了直系的顶头上司,不免多思虑些。
有意进步的新翰林们,纷纷琢磨着该如何媚上,讨好上官,老油条们则不以为然,神色淡淡。
反正范进又不能撤他们的职,到他们这把年纪,早就熄了向上爬的心思。
有巴结上官的时间,还不如多看看宇宙星空,与漫天星河相比,区区一个范进又算得了什么?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即便新上官想要整顿一番,他们作为翰林院的老资格,只要把表面功夫做足,料想范进也不至于大发淫威,非要跟他们过不去。
“范侍读,说几句?”袁炜目光在一众翰林中巡梭片刻,低声提议道。
范进会意,当即上前,温和道:“对于范某,想必诸位同僚俱已熟识,昨日侥幸入陛下青眼,授予侍读之位,更赖掌院信重,命我与李、袁二位侍读共同执掌翰林院。”
“范某自知才疏学浅,性情驽钝,子诸士明于理,识夫时,日后共事,少不得仰仗诸位。”
“若是往后范某有什么做得不周全之处,还望诸位直陈所见所知,勿惮勿隐......”
说完之后,范进先后看向李、袁二位侍读,俱是没有意见,当即便在众人散去之前,提及今夜醉仙楼做东,宴请一众翰林之事。
一位炙手可热的上官亲自发出邀请,自然没人敢拂他的面子,无不纷纷答应与会。
同时,也不免在心底思忖着,该送些什么像样的礼物。
身家丰厚的翰林自是无此烦恼,反倒是微寒的翰林,思及此事便有些愁眉不展。
官场之中,迎来送往,从来都是天底下第一难事。
待众人散去,范进先行回了翰林院藏书阁一趟,阅览了一个多时辰的藏书,这才背着手,溜溜达达,在差役的陪同下,前往各个工房,熟悉工作。
翰林院的规章制度早已齐备,因此倒也没有让范进伤神,一切按部就班即可。
反倒是临下值时,范进领取薪俸的时候,忽然发现除了户部发放的部分以外,还多出了一笔翰林院以道里费、柴薪银、癝给银为名目发放的银子。
这笔银子倒也不算多,总计三百二十两银子。
范进不由得看向发放薪俸的差役,压低声音问道:“这笔银子,是翰林院中诸位翰林都有的么?”
他记得,上个月他便不曾有过这笔银子。
差役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只有少数几人方有。”
范进也不打听具体名单,只看向对方,翻了翻手掌,“那么,这笔银子,其余两位侍读可拿了?”
“拿了......”差役扭扭捏捏地回了一句。
“拿了就好!”
范进也不客气,直接把自己那一份收入袖中,神色自若地折身便朝外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