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江夏王府已经到了巳时末午时初。
萧宇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正要回头去扶晴雪。
就见潘铎指挥着随行的两个车夫要往车下搬运那两个大木箱子。
他眼疾手快,知道这粘人的“牛皮糖”想干什么,于是赶忙制止。
“行了,行了,搬我那份儿下来就行了,你的东西我不要,多谢驸马都尉美意,我们后会有期。”
潘铎并不理会,依旧让两个车夫把大木箱子往府门口搬,嘴里嘟囔着:“想得美,朱侍中可是鉴宝的行家,他送的东西那可都是稀世珍宝,谁想不开要给你,先搬到你府上寄放,改日我再来取。”
萧宇似乎看到了点儿希望:“驸马都尉这是要走?”
“往哪儿走?”
“你……你不回你的长公主府?”
潘铎眨眨眼:“谁说我要回去的,回去也没意思,我打算在你府上住上一阵子,昨晚邀你同回建康时,我就有这打算。”
萧宇突感脑后一阵霹雳闪过,整个人都瞬间石化了,半天没回过神来,原来他早就被这家伙给算计了。
潘铎他不再理会萧宇,他驾轻就熟,指挥着两个车夫就把木箱往府门口搬。
萧宇无奈地摇摇头,这时却看见晴雪面露忧色。
昨晚一夜未归,想必已经给晴雪惹来了麻烦,若崔管事真要责难,他一力为晴雪承担就是。
“晴雪,我们也走吧!”
说着,萧宇握紧了晴雪的手,拉着他一起往府门走去。
进入王府,潘铎让门房从车夫手里接过木箱,直接送入库房,自己则摇着刀扇悠哉悠哉地往王府深处逛去了。
而萧宇牵着晴雪一路往书房的方向走。
这一路上,家仆女婢们向他们驻足行礼,眼中却都闪过异样的光。
萧宇感到晴雪的手心变得有些冰凉,似乎有手汗在往外冒。
再看晴雪的俏脸,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他显然开始变得有些局促,垂着眼皮直望地面,就像做错了事一样。
两人走过的道路周围似乎都可以听到隐隐的窃语声。
“小王爷,松手吧,这对你名节不好。”
“别去管他们,在这王府里没人敢怎么着你,你不用这样拘束。”
晴雪突然把手从萧宇手心缩回,她回头又看了眼那些依旧在盯着她说闲话的人们。
“小王爷,奴婢这身装扮已经算违反府中规制了,小王爷爱惜奴婢,不治奴婢的罪……但奴婢不能因此就有恃无恐。奴婢想回一下住的地方……去把这身衣服换下,换上件能让奴婢穿着舒服的衣服。”
萧宇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表示同意了。
在一个岔路口他与晴雪分开,独自往凤鸣阁的方向走去。
刚跨过二进院门,隐约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哀嚎从院落深处传来。
又见长廊下,几个仆人两两一组,正吃力地抬着某种被白布包裹的长方形物体往院门外走。
他们见到萧宇正迎面走来,脸上皆露惧色,放下手里东西就对着萧宇行礼。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迎面而来,萧宇皱了皱眉。
“你们抬的什么?”
仆人们面露难色,没有人回话,低着的头埋得更深了。
萧宇不再理会他们,径直要自己去掀那白布。
仆人们见状赶紧阻拦。
“使不得啊!小王爷,使不得!”
手指即将碰到白布,却微微一抖,停在了半空。
只见一抹鲜红在白布上出现,如娇艳欲滴的花朵般在白布上绽放。
萧宇心中一凛,他直起了身子。
却见众仆人们护着那些白色包裹,跪了一地向他苦苦哀求。
“小王爷,您就莫去掀那白布了,别让那污秽碍了小王爷的眼。”
“他们走得不安稳,请让他们安息。”
萧宇大脑嗡嗡作响,脑中一片空白。
他机械地推开了阻拦在他身前的一个人,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但他马上又把白布盖上,将头别向别处。
没有人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是觉得他整个身子都很落寞。
他自这些仆人的身旁走过,嘴里却喃喃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走出很远一段距离,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木然道:“把他们带下去,好生安葬,弄些银钱抚恤他们的家人。”
“喏……”
奴仆们虽然嘴里应和道,但他们比谁都清楚,他们哪有什么家人,一条烂命在王府里值不了几个钱。
……
凤鸣阁大堂前的空地上。
两条宽大的长凳并排安放在那里,两个腰背部皮开肉绽的婢女正趴在那里凄惨地哀嚎。
沉重的板子一次次高高地举起,又沉重地落下,每一次往复就将他们的生命往鬼门关推进了一步。
鲜血顺着衣袂向下滴落,不知何时,长凳下的血滴越聚越多,最终融成了一大滩血泊。
一个焦虑的身影此时正负手在血泊前来回跺着步子,在他的背后还有二十来个男女奴婢正战战兢兢地跪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同伴被打得皮开肉绽。
“停!”那个焦虑的身影暂时叫住了下落的板子,“快说,小王爷到底到哪儿去了,再不说你们俩就没机会了,和之前那几个嘴硬的一样,统统打死!”
一名女仆已经奄奄一息,口鼻里往外冒出血沫,无神地趴在长凳上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另一个身子还算硬朗,她带着哭腔求饶道:“崔管事,奴婢实在不知啊,奴婢本就不是负责小王爷日常起居的,一年也见不到小王爷几面,要问……要问的话,那也该去问问那晴雪啊!”
“不说是吧!继续打!”
沉重的落板声和女子的惨叫声再次响起。
崔管事怒从心来,越想他便越憎恨晴雪。
原本安然无事,在这王府里各取所需,若非那个小妖精不停地蛊惑,那原本该有“痴傻之症”的小王爷如何变得像现在这样难以掌控,特立独行。
而现在一个大活人一夜之间就没了踪迹,若这件事盖不住,被宫里的那位知道,那整个江夏王府上上下下一千多口人谁都别想活命。
“别再狡辩了!快说,小王爷到哪儿去了!”
“奴婢……奴婢实在不知啊……”
那奴婢说完这一句,已经七窍流血,被打死在了长凳上。
而旁边那个,早已没了动静,板子落下就像打在了一堆烂肉之上。
“拖下去,拖下去。”
崔管事嫌弃地一摆手,两名护院就把那个被打死的女婢解开绳索,自长凳上拖了下来,交给了一旁负责包裹尸体的下人。
而那里已经并排躺着十五六具尸体了,浑身上下都被白布裹着,正等着被人抬走。
崔管事突然停下了步子去喝了口茶,转头扫视了一眼那些跪在地上的男女下人。
“大家知道,我平日里也是个慈和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愿意动这家法的。但在这生死存亡之际,我也顾不得旧日里那些脸面了。你们之中有些人是安了坏心的,偏偏有人知情而不报,想隐瞒搪塞,大家想想那么一个活人丢了,怎能隐瞒搪塞得住?是你们逼我出此下策的,怨不得别人。”
哀嚎求饶之声骤起,不停有人对着崔管事磕头作揖,但他根本就不予理会。
“再来两个!”
崔管事坐到胡凳上一摆手,两个护院又到奴仆中物色下一对受罚对象去了。
崔管事眼神流转,他拿起已经凉了半截的茶盏浅饮了一口。
他心中清楚这么打下去也不是办法,但如今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一天一夜,整个凤鸣阁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却毫无线索,两个大活人就那么凭空消失了不成?
只能在这阁中“不安好心”的下人们嘴里找线索,但这些人嘴硬,若不动用酷刑,恐怕没人愿意招供……起码崔管事是这么说动自己的。
“知道的快说,看看你们的同伴再想想你们自己。何苦受这皮肉之苦,若是都不说,那便全部打死,你们黄泉路上结伴,也不孤单。到时候别怪崔某就行了。”
崔管事这话说完,本以为又是一阵哭天抢地的哀嚎,或许有人经不住恐吓,跑出来指认些线索。
但这一切都没发生,院落里却突然静了下来,那种安静有些让人窒息。
崔管事这时候站了起来,他见院落中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望向院门外。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就那么站在那里,那正是他们的小王爷。
只是这时候的小王爷面色铁青,通红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拳头握得咯咯直响。
崔管事见他孤身站在那里,心中自是怒不可遏,若不是这个精神有问题的青年投胎在一个好皮囊之中,这种人落在他手里,他得捏死他一百遍方解心头之恨。
但表面上,他必须要拿出一种秉公办事的姿态。
崔管事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向着台阶下走去。
见小王爷气势汹汹地迈进了院门。
他一拱手:“王爷不在,老奴得为王爷……”
他话正说到这里,突然一道黑影拔地而起,遮住了太阳。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记重拳就已经砸在了他的鼻梁上。
一声震地巨响,他就已经飞了出去,重重落在了台阶下。
眼前金光直冒,酸咸苦辣各种味道一并在他口鼻间绽放。
他挣扎着支起了身子,一摸鼻子,鼻梁歪到了一边,鼻腔里鲜血混着青色的液体直往外冒。
无论看家护院,还是等待受罚的奴婢在这一刻全都看傻了。
只见崔管事抹了抹脸上的血渍,嘴里苦笑道:“打得好……打得好……你就打死老仆,让住在宫里的王爷知道……让皇上也知道……”
他话没说完,一记重拳又砸在了他的脸上,眼前五颜六色,像开了一个染料铺。
“老仆无过……”
又一记重拳砸在了他的脸上。
崔管事哈哈大笑。
萧宇一言不发,抡起拳头一拳一拳地砸在崔管事的脸上。
众人都被惊得一动不敢动,看小王爷脸上虽无大喜大悲的表情,但他手中的拳头却没有丝毫的犹豫,每拳皆用尽全力,这是要致崔管事于死地。
转眼间,崔管事整个脸都被萧宇打得血肉模糊,左眼珠几乎要迸裂出来。
“小王爷,我可是……我可是宫里派来的呀!”
萧宇依旧不予理会,一拳下去,将崔管事上下四颗门牙齐齐砸掉。
“来人啊……救命……快来救命……快来救救我……呜呜……”
但是没有人去救他,他坏事做绝了,只有一双双冰冷的眼睛目睹着整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发生。
亭院外的那棵大槐树上,槐花结得正浓,一袭天青色的宽大长袍自粗大枝干上垂下。
一个慵懒的身影正倚靠在枝干上,看着庭院内正在发生的事情。
他嘴边闪过一种邪魅的笑意,嘟囔着:“喂,喂,过了,过了,再打下去就得打死了,萧大郎也真是的,惹急了也真是个不要命的主,一点儿都不懂得控制情绪。”
手里的酒壶又高高举起,仰着头去接。
只有几滴了。
他歪着脑袋将酒壶晃了晃,又倒了倒,俏红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失望。
“又没酒了,明明藏得那么隐蔽,到底又给谁给扒了出来,关键是就给我剩了这么一小壶!”
他正自言自语地嚷嚷着,突见一个熟悉的倩影正沿着过道向他这边走来。
那不是别人,正是晴雪。
这时的少女已经换回了一身得体的纤腰广袖百褶裙,头上发髻也重新梳过了,清新而不失美感。
“晴雪,到哪儿去!”潘铎大老远就喊道。
晴雪抬头看到潘铎,先是一惊,然后赶忙福身行礼。
“驸马都尉,奴婢去找我家小王爷。”
“你家小王爷正忙着呢,恐怕现在没空搭理你。”
晴雪将信将疑,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却弯成了一对月牙。
“驸马都尉打去奴婢的吧,奴婢过去看看。”
潘铎心想不好,萧宇那家伙肯定不希望晴雪看见他打人的场面。
正想到这里,就听凤鸣阁内传来了一声惨叫。
晴雪愣了愣,她疑惑地抬头望了望:“驸马,你刚才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说话间,就又听到“劈哧”一声,潘铎大叫一声从树枝上摔了下来,那一下着实摔得不轻。
“哎呀……疼死我啦……”
晴雪被吓了一跳,赶忙过去查看。
“驸马,你怎么了?”
“脚……脚……脚疼……赶紧扶我,去……去……”
“去凤鸣阁。”
“不去凤鸣阁,去采云厅!”
“采云厅?那不是酒窖吗?”晴雪面露疑惑。
“没错,就是采云厅,我在那里存有一瓶专治跌打损伤的上好药酒,带我去那里!”
晴雪应诺着将潘铎扶了起来,把他的一只胳膊担在了自己的肩上,两人转身向着不远处的廊道走去。
几步之后,潘铎偷偷回头,嘴角泛过一缕意味深长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