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异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他抬头瞪了眼站在门前的管事曹辰。
曹管事立马会意,反手关上门就出去候着了。
朱异眯了眯眼,好奇地打量着萧宇:“小王爷,您刚刚说……想要什么东西?”
“《春宫图》,你有吗?”
小王爷问得认真,这种认真让朱异心中产生了防范,这个小王爷真是不按常理出牌。
他正色道:“小王爷莫在此寻朱某开心了,朱某乃是朝廷命官,二品大员,怎会有那等下作之物,有损斯文。”
萧宇叹了口气:“没有就算了,我还以为朱侍中这里是龙宫呢?什么好东西都有。”
朱异眉头扬了扬,四下望了望:“小王爷自己看看;朱府就这么大点儿地方,一家上下也就两百多口人,要论排场在建康城可是排不上号的。”
“也正因为如此,皇上才会如此信任你的吧!”
说这话时,萧宇并没怎么走心,原本想顺着朱异说句好听的话,却似乎歪打正着了什么。
他看到朱异的眉头立马拧在了一起,同时他还注意到了一处细节,朱异的一条腿突然间就在不自觉的发颤。
他在害怕,或者紧张……
萧宇的大脑飞快地转动着,应该是自己说过的哪句话对朱异起到了暗示作用。
他知道心思太重的人老爱揣摩别人说话,而朱异恰好就是这种人。
突然,萧宇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不禁心里一惊。
难道说……皇帝已经开始不信任朱异了吗?这是否预示着朱异有可能将要失势。
而今日永宁长公主萧玉婉到府上的一阵训斥是否还有另外一层含义,那是否是在暗示自己要与朱异撇清一切关系。
萧宇脸上表情不断变化,若真要撇清关系的话,那真不容易,朱异就像一条有着八条腿的章鱼一样,用尽各种手段吸附住他所看中的那个目标。
天上本没有掉馅饼的事,萧宇原本不明白自己这个无权无势的小王爷是如何值得朱异那么用力巴结。
格局一打开,他似乎就明白了,朱异就相当于一条小舢板,他只有和另外一条小舢板,比如说他,绑在一起,在暴风雨中才能稳固,不至于被海浪掀翻。
这个比喻似乎也不太恰当,萧宇回头一想,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要的不是自己,是江夏王府,是自己的父王,那可是一艘楼船!甚至是航空母舰!
萧宇暗骂朱异此人阴险,恐怕在这京城当中,被朱异散过钱财的皇族勋贵也不只他这一家。
他若要灭亡,必定要将那些拿过他好处的勋贵们一起带上,所以,勋贵们是不会让他灭亡的。
想到这里,萧宇再去看朱异,就觉得他敦厚的表情看上去是那么面目可憎。
此时的他已经恢复了坦然自若,腿也不抖了。
“哈哈……小王爷谬赞了,不敢当,实在不敢当,朱异忠于陛下,鞠躬尽瘁,只知道实心用事罢了,在众臣公面前也不懂得变通,无意中得罪过不少人,呵呵……好在皇上知道朱某的苦心,这更亲近和信任微臣,也才有了如今的位置。若是哪天陛下用不上朱某了,朱某也正想辞官归乡……”
朱异说得激昂慨然,若不知道他的,还真以为他是个多大的忠臣。
萧宇有些后悔,过去没太关注过南北朝,不然得多了解了解史书中的朱异到底是个怎样的奸佞。
萧宇摆出一脸惋惜:“若朱侍中归乡了,那本世子一定会想念你的,还有那些个大木箱……”
“唉,别说那些身外之物了,那就生分了吧!朱某非爱才之人,只是有人经常给朱某送些古玩字画,碍于情面,朱某不得不收。小王爷都看到了,朱某府邸就这么巴掌大的一点儿地方,实在装不下了,才借小王爷家中库房一用,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小王爷若觉得那些瓶瓶罐罐、字画文玩有用,直接拿去变卖就是了。”
朱异说得委婉,送出去的东西他却只说是寄存。
“等朱侍中换个大宅子,库房有地方了,本世子必将全数奉还。”
“不用还,不用还,朱某过惯了粗茶淡饭的日子,这辈子也就住在这里了!”
两人又谦让推脱了半天,看着朱异那张堆满笑的虚伪笑脸,萧宇觉得自己也变得虚伪。
“好了,我也该走了!就不打搅朱侍中沐休了。”
萧宇说着起身就要离去,正走到门前,突然听到身后朱异叫道:“小王爷且留步!”
萧宇好奇地回过头去:“还有何事?”
就见朱异在自己书柜上翻来找去,嘴里说道:“家中小儿不学无术,前些日子,下人们投其所好,弄来一些……画册,被朱某看到,朱某看不懂画上画的是什么,请小王爷回去品评。”
没多时,朱异从一摞书下面翻出一个紫色的木匣,木匣做工精致,不似一般人家能买得起的。
萧宇好奇地接过了紫色木匣,正要打开,被朱异用手压住了。
朱异脸上泛红,表情有些古怪,小声说:“这东西……这东西……别在这里打开,回去藏好了,夜深人静了,没人再打开……”
萧宇会意,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朱异想要跟出去送他一程,被萧宇拒绝了。
“朱侍中、你穿着内衣怎能送我,心意领了,改日我还来,这里面的东西本世子品评完了就还你!”
“无需还,无需还,朱某怕又被家中小辈偷走了。”
朱异和煦地笑个不停,让曹辰替自己送这位小王爷出门。
萧宇前脚一走,朱异关上房门脸上的笑容立马就消失不见了。
他缓缓坐回到了胡椅上,仰着头,闭目养神。
一名侍妾自屏风后莲步而出,温言软语,百媚千娇,想要取悦自家阿郎。
朱异早没了兴致,不耐烦地摆摆手。
“去去去……”
侍妾娇哼一声便悻悻离去。
朱异看着侍妾扭动的翘臀,心思却不知道到了哪里,似乎又想起了曹辰名下的那座宅子。
那真是个烫手的山芋,连续两天出现了问题,还牵扯进了禁军。
他隐约看到了背后捣鬼之人,与之相比,作为直阁将军的裴植只能算一头恶犬而已。
迷雾中他似乎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他们的轮廓都在慢慢清晰起来。
有人要反击了,而他现在已然失去了先机,有些被动挨打,此时的他只能忍让退缩。
他尤其关注的是皇帝,这些日子里圣人喜怒无常,又有人被无端贬黜,好在没有被杀。
这似乎在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雷霆震怒正在慢慢酝酿,他只能小心翼翼,暂时是不敢有什么大动作。
至于那个宅子,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处理似乎又是个问题,尤其是那些关在里面的胡人囚徒。
而这一切,都是那曹辰不好,是他害了自己,想到这里朱异脸上便冷若冰霜,眼中闪过杀意。
“都是你不好,莫怪本相不留情面……”朱异不禁自言自语道。
就在这时,房门响起了敲门声,曹辰回来了,朱异又装模作样的写了几个字,嘴里说道:
“进来。”
曹辰反手关门走到了进来,在案前站住。
朱异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都收下了?”
“都收下了。”
朱异这才放在笔,长舒一口气,舒舒服服地把身子靠在靠背上。
“没有人注意?”
“没有,几辆车是分三条路走的,还是从侧门而入的,就连江夏王府上的管事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那就好……”朱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曹辰,今日怎么把他也带回来了?”
曹管事一脸无奈:“他是自己跟来的,小人也有些糊涂,看不懂那位小王爷想干什么,阿郎,他在这里都跟你说了什么。”
朱异不喜欢曹辰老打听别的事,但他也并没训斥,接着话头说:“要了几本本相珍藏的书册,就回去了。本相也想不明白他是来做什么的。”
“哦……”
“他说了一句话,帮本相猜度猜度。”
“请阿郎明示。”
朱异想了想“他说怪不得皇上那样信任我……”
曹管事听得一头雾水,思索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站在原地没说话。
“本相想……是不是有人借他向本相传话。”朱异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也不会,除了潘铎,他几乎不与任何勋贵皇族结交,倒愿意混在一窝叫花子之中,若不是他父王有用,他这等烂泥扶不上墙的竖子,谁会在意。”
朱异嘴上虽然是这么说的,但在他心里未必真的轻视这位小王爷。
“阿郎,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讲。”
朱异冷冷撇了一眼曹辰:“话都说出口了,还有什么该讲不该讲的呢?”
“是,是……阿郎,昨天去潮沟那边宅子闹事的那帮子刁民就是经常跟那个小王爷一起混的一帮人,直阁将军与那小王爷也算有些交情……”
朱异捋着胡子沉思了好一会儿,笑了笑:“你是想说那个小王爷一边拿着本相的好处,一边拆本相的台?”
曹管事低头不语。
“不会,不会……你太高看他了,本相盯着他好多年了,但事实告诉本相,他除了有个好皮囊之外,就是再能隐忍,这些年的空白也足已让他一无是处。”
“还有昨晚的事,陷阵营那些残兵与小人的那些手下发生了冲突,据说他们占路不让小人的属下通过,最后故意放走了那些黑衣人。”
朱异不以为然:“那是你的事,与本相无关,何必让本相劳心,但是……你得自己把屁股擦干净,否则本相也保不了你。”
“小人知道。”曹管事恭谨地答道。
朱异摆摆手,曹辰就退出了书房。
朱异又在里面独坐了片刻。
屋内渐渐暗淡,夕阳已然落山。
他想点燃房间的灯烛,想了想又算了,他回到书案前,将右手掏进了书案下的暗格,那封信尚在。
他摸了摸那封信,又把手缩了回来,装作若无其事。
……
虽然乌衣巷与自家王府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远,但在马车回程路上还是赶上了宵禁。
暮鼓声一声声响起,准备巡夜的右卫军士兵开始驱赶着路边的商贩行人,也借机捞些好处。
萧宇的马车就被几个右卫军的兵痞给拦住了,大摇大摆地上前讨要过路费,不然就不放行。
崔管事想要给些银两息事宁人,但被萧宇拒绝了,他掏出朱异曾经给他的那枚令牌,直接扔出了窗户。
右卫军士卒直接被那令牌惊得不敢说话,原本一个个嚣张跋扈,此时却如一群待宰的羔羊。
几个士卒一起弯腰告罪。
车内传出了一个年轻的声音:“把令牌给我拿回来!”
一旁的崔管事昂着头,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一个领头的小军官陪笑了两声,从地上捡去了令牌,小心地吹了吹上面的尘土,双手捧着令牌弓腰就交给了崔管事。
崔管事也不愿意跟这些兵痞多讲,冷哼一声便收回了小主人的令牌,中气十足地让马车继续前进。
马车刚刚开动,就听侧方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只见几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纵马向着这边奔来,嘴里发出阵阵怪叫,试图去挑衅那些右卫军的士兵。
几个年轻的士卒气不过就要上前拦路,见马不减速,年轻士卒慌忙让路又躲到了路边。
年纪大的兵油子嘲笑着那几个新兵,还不忘向着几个少年郎躬身行礼。
萧宇看着这个场面,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这时,只见一个少年郎取出弹弓就朝着萧宇这边射出一个弹丸。
萧宇闪身躲开,但那弹丸已经射穿了窗纸打到了朱异送给他的那个紫色木匣之上,最后居然又反弹到了萧宇的怀里。
射弹弓的少年马不停蹄,随着他的伙伴斜插在马车之前通过,他似乎还未变音,发出的像是童声:
“那金丸小爷不要了,就赏你啦!”
萧宇倒不生气,只是觉得新奇,他拿起手中的弹丸在在最后一缕余晖下仔细端详,那确实是一枚成色很足的金丸。
萧宇推开车窗,向外望去,那几个少年郎已经纵马远去了。
而那十来个右卫军士卒依旧列队站在原地,目送着那几个少年离开。
这其间,萧宇推车窗的动作也引来了一个看上去像是老兵的士卒的注意。
他见到萧宇,脖子缩了缩,整个身子都像小了一圈。
萧宇倒没记仇,张口问道:“那些是什么人?”
老卒起先没有说话,当意识到车中的贵公子问的是他,赶忙弯腰答道,眼中却也带着诧异:“公子不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我为何要认识他们?”
老卒看萧宇一身贵气,他并不知道上层社会都是怎么个盘根错节的关系,只当他们不是一个圈子里的。
“公子见谅,那几个少年郎都是京城里有名的勋贵子弟,小人也认不全,只知道带头的那个叫崔宏,是当今崔相国家中的嫡孙。”
“崔慧景的孙子……”萧宇又问,“那个使弹弓的是谁?”
那老卒看上去有些慌张,他看了看身旁的同袍,大家已经散开,又开始各自的“老本行”。
萧宇扔出去一块碎银子,恰好落到老卒手里。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得谄媚而扭捏,不像个老爷们儿。
他往门窗这边靠了靠,见崔管事横眉立目,那面具在夜色下又格外吓人,就有些想打退堂鼓。
萧宇摆了摆手,崔管事冷哼了一声,走向了马车前。
萧宇冲老卒勾了勾手。
“他是谁?”
老卒露出了有豁口的大牙:“公子,你可惹不起他,我看就算了。”
萧宇笑了笑:“我又没说去寻仇,说个名字而已,你怕什么?那个小郎君是谁?”
“小郎君?公子,你不觉得她说话像个女子?她就是个女的,母老虎一只。”
“母老虎?”
“她阿爷就是大将军韦睿,韦睿知道吧!”
“当然知道。”
老卒小声说:“韦侯爷绰号韦虎,他家中女公子的绰号自然是母老虎了!公子,你可莫惹这母老虎,听他们说,这母老虎一不高兴可是要吃人的,专咬男人多出来的那一块。”
萧宇脸上有些惊讶。
这时候老卒正好被同伴叫走了,马车也再次开动了。
萧宇关上车窗手里把玩着那枚金丸。
“母老虎……”念到这个名字,萧宇笑了笑,“真不知道韦睿是怎么想的,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叫母老虎……”
他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她不叫“母老虎”,但那个老卒还没将那小女郎的名字告诉自己呢!
但马车已经驶出去很远,带着小王爷些许的遗憾,模糊在了朦胧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