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宇自皇帝寝宫中出来的时候给人感觉有些浑浑噩噩。
他眉头紧锁,脚步沉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的思绪还都在回味着与皇帝的那段对话之中,尤其是最后皇帝看自己的那副表情,似有杀气。
这一出一进,恍如隔世,也让他放弃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但也拾起了另外一些想法,前路该如何去走呢?
当他迈过高高的门槛,抬头颓然望向四周时,就见到宽敞的过道里多了七八个人影,他们都是等待召见的勋贵重臣。
淮南王萧炜就站在他们之中,一副风神俊秀、信心十足的模样,被众人簇拥着如同众星拱月一般。
看见萧宇出来时失魂落魄的模样,萧炜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笑,然后又迅速恢复到了刚刚那种恭顺温良的模样。
高公公站在门前唱和着宣召淮南王入内觐见。
两人错身之际,萧炜问道:“你失败了?”
“或许吧!”萧宇淡淡答道。
“本王早有预料。”
萧炜若若无其事地小声说道,他抬头冲着几位重臣的方向和煦地点点头,便大步走了进去。
而这些重臣见到萧宇,都赶忙避让,生怕被别人看到自己与这落魄世子还有什么来往。
萧宇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人情冷暖,但那一个个衣装鲜艳的大臣,他是一个都不认识。
他正愁不知道自己出来后该往哪里去的时候,恰好就看到萧玉婉正独自站在长廊的另一端,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外的雨幕,
雷声渐渐小了,但淅淅沥沥的雨滴却不停拍打着建康宫的重檐瓦当,噼啪作响。
萧宇想了想,还是往永宁长公主那边走去,这也是两人难得的一次独处的机会。
萧宇走到了近前,萧玉婉方才从先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看了一眼萧宇又继续望向窗外的雨幕,任凭风雨吹乱了她精致的发式。
“这里雨大,被风一激,容易着凉,换个地方吧!”萧宇道。
萧玉婉面无表情地直视着风雨,淡淡道:“这点儿风雨又如何?将来或许还会有很大的风雨在等着我们。”
“或者明天还是个好天气呢?风和日丽。”
萧玉婉淡然一笑,但她的表情很快就又变得阴沉,她问道:“陛下都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萧玉婉不信,抬头瞥了萧宇一眼。
萧宇无奈,只得承认:“陛下说,若是哪天他真的不在了,让我好好照顾你。”
萧玉婉绝美的容颜突然有些动容,嘴角微微颤动,眼泪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下滑落。
“诶,怎么哭了呢?陛下只是说如果,他春秋鼎盛,必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
萧宇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吉祥话就会那么几句,一时显得有些笨手笨脚。
他看看周围,只见几名当值的内官正好奇地往他们这边观望。
萧宇把头扭了回来,补充道:“我都答应了。”
“答应什么?”萧玉婉抹了抹眼泪,让自己看上去平静。
“答应替陛下照顾你啊!”萧宇说道
萧玉婉扭头上上下下打量了萧宇几眼。
“我无需别人照顾,只要陛下能活着,我宁愿用我的命去换!”
萧宇一时有些哑然了,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萧玉婉又望向了前方的雨雾,幽幽道:“除了本宫之外,陛下就没交代过别的事吗?”
萧玉婉想问什么,萧宇心知肚明,他有些小心思,所以刚刚没说。
沉默了半晌他才承认:“交代了。”
萧玉婉马上抢道:“你不能推辞!诏书都已经拟好了,是陛下亲自拟的,皇帝印玺都盖好了,但独缺一个名字,你应该争取那个名字!”
萧玉婉的意思再明确不过,若是皇帝真的驾崩了,她会帮助萧宇登上帝位。
但见到萧宇游移不定的眼神,萧玉婉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担忧。
“你推辞了?”萧玉婉问。
萧宇不置可否:“算不上,我觉得皇上会好起来的。”
“你就别在这里安本宫之心了,几位太医都给陛下瞧过了,最迟也就到明日午时。”萧玉婉有些激动,但见周围有人看她,她又压低了声音,但难掩怒气和失望,“你为什么要推辞呢?为了咱们大齐,本宫认为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算不算推辞,陛下有想法。现在不是正在召见淮南王了吗?他是我和陛下的堂兄,比我们岁数都大。”
“淮南王?”萧玉婉脸上露出鄙夷神情,“就他?他不配觊觎皇位。不说别的,就德行而论,他便差得太远了,更别说其他的了。”
“他有多差?”萧宇抬了抬眼。
“宇弟会不知?”
萧宇想起了与萧炜接触的短短这点时间,他的跋扈无知还有贪婪冷血都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他确实不适合做皇帝,当个郡王也只能为祸一方。
“我知道了……”萧宇眼神有些凌乱,“但玉婉姐,这不是一件小事,我承认我之前幻想过得到皇位,但见过陛下之后,我……”
萧宇说不出他潜意识中想的一些东西,对此他有些彷徨。
“当断不断,宇弟,你在想什么?”萧玉婉怒道,“你退缩了?你懦弱了?你觉得自己担不起江山社稷?要知道你身上流着的是高帝和武帝高贵的血脉,本应锐意进取,开拓霸业,怎能如你现在这般?”
萧宇沉默了,他有私心,但他本人绝非萧玉婉说的那般不堪。
萧玉婉如此激他,估计也是恨铁不成钢吧!
在如今飘零的宗室之中,或许只有萧玉婉是最值得他信任之人。
但潜意识里,他总是觉得哪里有不妥之处,他潜意识里已经意识到了,但如何也说不出来。
他突然想起了他的父王,若这个时候能见一见他的父王该有多好,他一定会为他指点迷津。
对,我要见父王!
想到这里,萧宇终于鼓起勇气:“我……我能见我父王吗?我想听听他是怎么说。”
“江夏王爷……”
萧玉婉沉吟片刻,这确实是个好主意,让江夏王爷替自己说服他比什么都强,况且江夏王爷一定会以国事为重的。
但是,江夏王爷呢?
重臣都在,却不见京城中举足轻重的两位王爷,这不合理。
难道皇帝已经糊涂到大限将至之时,忘记两位王爷?他怎会忘呢?
萧玉婉正在疑惑之时,萧宇追问道:“我父王怎么了?”
“王爷……王爷很好,一直都在后宫的偏殿,前些日子我还拜访过他。”萧玉婉回答的有些心不在焉。
她望着萧宇的眼睛,她似乎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类似的困惑。
两人尚未进一步交流。
突然,有“刷刷刷”的声音自雨雾中传来。
萧宇耳尖,他突然眯了眯眼:“那是什么声音?”
萧玉婉摇摇头,两人一起望向窗外。
似乎在雨幕深处,有道道人影在交错奔赴,那似乎是一队队的士兵。
“那是你安排的士兵?”萧宇问。
“不是,有侍卫把守,外军怎可随意入宫,除非……”萧玉婉心中一凛,但却不敢往那方面去想。
萧宇又眯眼往外望去,他潜意识里希望自己眼见的都是错觉,毕竟外面雨大。
但他还是顺嘴问道:“今晚我见到禁军调动,是谁的命令?”
“是陛下,当时本宫就在旁边,裴将军领命去执行的。禁军都被安排在建康宫外围,东掖门、西掖门、大司马门、万春门、昌平门、大通门、千秋门,裴将军坐镇大司马门都督禁卫诸军,他们都封锁宫禁外围,预防事态有变,做到万无一失。”
这些与萧宇在路上的所见所闻完全相符,想想路旁将士茫然的眼神,他们应当只知道被调动,却不知道宫中即将有事。
“来的时候我还遇到一件事,在……在成华门,对,成华门,有士兵封锁宫门不让我们进入,后来绕道万春门。”
“京城诸军名号所属复杂,你遇到的应当是把守宫禁的宿卫军,他们的职责是把守各处宫门。”萧玉婉皱了皱眉头,“旨意早就下给了宿卫中郎将,今晚务必严加防卫,但有陛下宣召的公卿大臣是可以入内的,名录本宫拟好,都交予宿卫军了。他们怎会不肯放你们入宫?”
“嗯,中常侍周公公与他们交涉了许久,若非大将军及时赶到,恐怕我们就要被阻隔在宫外了。”
在这里,萧宇没有提他把宫门郎刘显拉下马的事情,但想想刘显那时的反应,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或许,宿卫军不仅仅是被人收买来阻拦他入宫,而在后面还有很大的阴谋。
那就是淮南王先前对他提到过的,若萧玉衡不肯把皇位传给他,他便要血洗建康宫……
他原以为那只是淮南王在威胁自己
难道……他真的准备去做……
一旦宫禁见血,以萧炜的能力,他控制不住局面……
萧宇摇摇头,不敢再往后面去想。
他抬头四望,在场的所有人都沉浸在对皇帝病情的忧虑当中,似乎没有人意识到灾难即将来临。
萧玉婉见萧宇神色有异,赶忙问道:“怎么了?”
“玉婉姐,宿卫军有多少人,他们的主官是谁?”
“宿卫军大概有一千两百余人,设宫门郎十二人,分左右军,各有副将一人,统归宿卫中郎将指挥,现任宿卫中郎将是陆子勋,出自吴郡陆氏。”
“淮南王可与这吴郡陆氏有关?”萧宇追问道。
“淮南王……若本宫没记错的话,淮南王妃便是出自这吴郡陆氏。”
“淮南王要造反!”萧宇突然喊道。
在场众人皆惊,安静了片刻之后,纷纷将视线投向了萧宇。
有重臣突然站了出来,指着萧宇骂道:“江夏王世子何出此言,休得扰乱人心!”
又有两名大臣出列纷纷为淮南王造势,向萧宇理论,其他几名大臣不明所以,站在一旁两不相帮,注意着事态的发展。
事件现在看还没发展到那一步,若真的发展到了,那一切都晚了。
萧宇没时间与这些大臣理论,回头问萧玉婉:“那宫禁大内有多少人手可以抵御叛军。”
“宇弟……”萧玉婉已经不得不往那最坏的方向去想了。
他眯眼望向窗外,濛濛雨幕下越来越多的人影正在缓缓向大殿靠近。
“咱们到底有多少信得过的人!”萧宇着急道。
萧玉婉也开始紧张:“内卫有六百,分散在禁宫各处,除去不当值的,今晚大约有四百左右,在这含章殿里只有八十!”
“八十……能顶得住叛军吗?”萧宇问。
“宇弟,那叛军真的是……”
“萧炜磕药的时候说他若得不到帝位要血洗建康宫,我之前还当他是开了个玩笑。”
萧宇只能说这些,他往殿外望去,除了混杂在雨幕中的脚步声,似乎还听到了马匹的嘶鸣。
萧玉婉愣住了,她至此也不敢相信萧炜会有如此大的胆量,但事已如此,不相信又能如何?
就在这时,一位大内侍卫头目带着几个手下急匆匆地自远处走了过来,他冲着萧玉婉耳语了几句。
萧玉婉眉头紧皱,他抬眼看了看萧宇,又对侍卫头目嘱咐了几句,让侍卫头目出去安排。
不安的气氛顿时在大殿中蔓延开来。
萧玉婉突然发现周围所有人,无论是勋贵重臣还是内官侍女,都齐刷刷地望向她,一个个都面露不安。
有重臣上前询问:“长公主,那外面发生什么了?”
萧玉婉故作镇定:“几个蟊贼趁陛下生病,就敢作乱,内卫们已经弹压去了。”
但事情似乎远没有萧玉婉说得这般轻松,大臣们三两聚头,小声议论着,有人不时往皇帝寝室探头。
萧玉婉无论看上去是如何镇定,但她心中没底,转头去看萧宇。
萧宇眉头紧皱,他也看了看悄无声息的皇帝寝室,走到萧玉婉近前:“怎么办,陛下正在召见淮南王,现在去把他揪出来吗?”
萧玉婉胸廓起伏,她心中犹豫不定。
“若萧炜铤而走险,要挟陛下怎么办?”
萧宇平静脸上闪过一抹冰霜。
“若他敢,我便杀了他!”
萧玉婉瞪大眼睛望着萧宇,他似乎不敢相信这是萧宇嘴里说出来的话。
她摇摇头,她在犹豫,即使皇帝大限将至,只要皇帝一息尚在,她也不会拿她弟弟的性命去冒险。
就在这时,惊得吓人的皇帝寝室里传来了淮南王的一阵嚎啕。
众人皆跪下,只要萧宇和萧玉婉愣在当地。
不知是谁喊了声:“皇帝崩了!”
在场众人无不哭天怆地,号啕之声不绝于耳,这种悲怆在大殿内外绵延。
片刻之后,萧玉婉才从大脑空白中恢复了一点意识,无限的悲伤迎头涌来。
“陛下……”
炙热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不顾一切地扑向了皇帝寝室。
萧宇尚且理智,他跟在后面想要看个究竟。
房门前,两名内官打扮的高大男子如两座大山一般突然挡在萧宇身前,将他拦在外面。
萧宇心中一惊;“你们干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两张冰冷的面孔正凝视着他。
“公主!公主!”萧宇大声喊道。
但萧玉婉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她耳朵里根本就听不到萧宇的呼喊。
萧宇越发着急,他想要冲破这两个阻拦的内官,却见一直守在门前的高内官一甩拂尘,自两个高大内官的侧后方走进了房门。
“高公公!”
高内官稍一抬头,一直都以慈祥待人的老内官脸上闪过一抹奸邪的笑意,他没有说话,将门轻轻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