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一墙之隔,并不是很远。
但江夏王府错综复杂的布局设计,想到墙的那面还是费了些周折。
穿过了一座院门,在一片竹林尽处就见到一间不大的房舍。
萧宇踩在碎石铺砌的道路上,四下里打量了一番。
夜风轻抚竹林,竹叶沙沙作响,一条涓涓细流自竹林后小桥下通过。
这里距离凤鸣阁确实不远,但他却从未想过就在凤鸣阁那座极尽奢华的院落旁边,居然就有这么一座幽深静谧的院落。
“小王爷,您在想什么呢?跟奴婢来,里面灯还亮着呢?张姊姊应该就在里面。”
萧宇望着晴雪那如海棠盛开的笑脸,他也淡淡一笑,但那笑意却很快褪去。
晴雪并未注意到萧宇的心不在焉,依旧自顾自地说了些关于他和那位“张姊姊”的一些趣闻。
屋门很快打开,或许是晴雪的说话声传进了屋内。
可是开门的并非一位婀娜多姿的姑娘,而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者。
萧宇一脸惊讶,他打量着那位老者。
他佝偻着腰,不时咳嗽着,似乎有很重的肺病。
屋内的光线打在了他的脸上,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极尽苍白,却没有胡须,细长的眼中却有一种说不尽的沧桑。
“张翁,您在呢!”
晴雪上前,亲切地向着老者打着招呼。
老者脸上却极为慈祥,他咳嗽了两声才张嘴说话,他声音嘶哑,却好像极力掩饰着声线中的尖细。
“哦,是晴雪啊……来找琴言吗?她在里面,这位是……”
被称作“张翁”的老者眯眼看向了萧宇,片刻之后,他方才反应过来,那老迈身躯就要跪地行礼。
“老朽见过小王爷……”
“张翁岁数大了,赶快起身,不必拜了!”萧宇顿了顿,“张翁认得我?我们可见过?”
“多年前见过,那时小王爷尚小……”
萧宇眯了眯眼,再次上下打量起着这位“张翁”。
“小王爷肯定记不得了,小王爷与王爷不同……小王爷不喜丝竹乐舞,住进这新王府之后便见不到老朽了,但老朽远远地看见过小王爷多次了。”
“你是父王旧人?”
“算是吧!但也不算,老朽只是一名琴师,王爷对老朽有个印象罢了。”
“哦……”萧宇点点头,但在他眼里,他虽然对这位“张翁”没有太多的印象,但却总觉得这人怪怪的。
张翁突然又剧烈地咳嗽了两声,赶忙用袖口遮住了口鼻。
“老朽肺病又犯了,不敢在小王爷面前久留……”
萧宇刚想答话,就听房门内传来了张琴言的声音:“阿爷,您在和谁说话?”
说话间,一个窈窕多姿的倩影也出现在了门前。
张翁摆摆手,伴着几声剧烈的咳嗽,他缓缓向着竹林外的院门走去。
张琴言款款走出房门,见晴雪站在她面前,脸上笑容绽现,再往晴雪身后看去,原本绽放笑容中却多了几分的讶异。
张琴言顾不得与晴雪叙旧,盈盈身躯缓缓向下,屈膝行了一礼,脸上娇羞如含苞待放之花蕾。
“奴……孟浪了,今日晨时不知那是小王爷……”
“此时如何知道了?”
张琴言那秋波眼眸瞟向了站在一旁的晴雪。
“张姊姊,我原本以为你们见面时都会一脸惊讶呢,却不想你们居然认识。”
张琴言眼波流转,盈盈笑道:“奴没想到湖心亭的少年郎君真的就是小王爷……”
萧宇随和地笑了笑。
张琴言这时才想起来几人都站在外面,赶忙道:“奴只是说话,忘了请两位到屋里坐了!”
说罢,张琴言便引着萧宇和晴雪往屋里走去。
屋里异香扑鼻,置琴的桌案旁香炉里不知熏了什么香。
萧宇大略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却是极尽简单,只有床榻,屏风、桌案、衣柜寥寥数物,只觉得住在如此简单屋舍之人生性淡雅,却少烟火气。
晴雪却似乎不在意这些,进屋就与张琴言热络地聊起了天。
“张姊姊,今日何故少弹了半个时辰?”
张琴言抬眼看了看萧宇,道:“方才家翁来过了,与我说了几句话,所以……今日就少弹了些许时辰,却不想到被你抓了个现形!”
萧宇也注意到张琴言虽然在与晴雪说话,但眼神却一直往自己这边瞥。
萧宇淡然一笑:“不必在意我,我随便看看,你们女孩子该聊什么就聊什么,我全当听不见!”
萧宇的话让张琴言一脸错愕,她又不安地看向了晴雪。
“张姊姊,我说什么来着,咱们小王爷是最好不过的主人,他出身高贵,却从来不会在下人面前摆架子,也不刁难欺辱人,还……”
萧宇赶忙摆摆手:“别夸我了,这么说来我听得都脸红了,怎么不说本世子是这建康城第一大笨蛋呢?”
晴雪笑得合不拢嘴:“看吧!小王爷与别的主人不一样,他最爱自污,他不傻不笨,只是和别人不一样,有这样的主人那真是咱们做奴婢的天大福分!”
张琴言陪着晴雪笑了笑,那双清水般的眸子时不时地瞥向了萧宇。
他看上去似乎并不羡慕晴雪,那不时瞥向萧宇的眼神中虽有几分明艳,但也保持着些许的分寸与疏离。
张琴言给人的感觉,骨子里是骄傲的,神情中不时表现出的慵懒和冷艳对于某些男人也许是致命的。
萧宇嘴角浮现出一抹坏笑,被张琴言立马捕捉到了,这女子脸上似乎便有了种成竹在胸之感。
她不再去看萧宇,只顾与晴雪谈笑。
萧宇背对他们转过身去,像是去看那扇屏风上的丹青,嘴里却骂道:“真是个拙劣的心机婊……”
“小王爷,张姊姊说想为小王爷专门抚琴一首,不知可否!”
萧宇回过头去,爽朗道:“好啊!”
……
一串橙红色的灯笼在高大宫室建筑的阴影下穿行,负责守卫宫禁的侍卫见到之后,都规规矩矩地站到一旁,目送着这队伍的离去。
萧玉衡走得很急,他本就体虚,走不了多久他已经气喘吁吁了,浑身上下出了一层虚汗。
高内官身材肥胖,加上年纪也大了,即便如此他依旧能紧紧跟在皇帝的身后,时不时面露难色。
他劝慰道:“陛下,别累着了,赶紧上龙辇吧,还有小半程路要走呢!”
萧玉衡脸色一冷:“真的皇叔何故居于偏殿,献策者当诛!”
高内官吓了一大跳,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当时为什么会把两位王爷都关到了偏殿。
好在萧玉衡心里装着别的事情,便再没理会高内官。
高内官也不敢再多说话,只能趋步在后面跟着。
道路渐渐难行,年久失修的石板路上凹凸不平,野草肆无忌惮地在此间疯长。
在萧玉衡的印象里,先帝大兴土木扩建的建康宫是富丽堂皇,极具奢华的,却没想到还有如此难行之路,真不知道每年拨款用在修缮宫室的银钱都到了那些奴婢的腰包里去了。
高内官看出了皇帝的心思,正在绞尽脑汁,而跟在后面的其他人更是惴惴不安。
“高公,还有多远!”萧玉衡越发不耐烦。
“就在前面,那院墙说倒就倒,陛下小心啊!”
前方夜雾蒙蒙,几株怪诞的老树在青色的薄雾后伸展了枝叉,像极了张牙舞爪的鬼怪,更为周围的环境添加了几丝的诡异与萧瑟。
萧玉衡并不惧怕那些在黑暗中蛰伏的恶鬼妖魔,他大步走上台阶就“咣咣”敲起了门来。
身后的侍从们都吓坏了,这不合礼制,但又有谁敢上前对皇帝的行为进行阻拦?
门内很快传来了回应,那是一阵声音尖细的抱怨声:“谁在外面啊,有这么个敲门的吗?以为咱家耳朵不好使,听不见吗?”
斑驳大门被人打开,一张苍老的脸出现在了门前,他眯着眼还没等看清来者是谁的时候,就给一个鲁莽的年轻人推了个趔趄。
老内官耳聋眼花,刚想大骂,一只肥厚的大手赶忙堵住了他的嘴。
借着灯笼的亮光,他瞪大了眼睛分辨出了眼前之人,再往身后看,他已经被吓得神不附体了。
萧玉衡来到了荒草丛生的院落中间,看着四下里破败的宫室。
“到底是哪间!皇叔住在哪间!”
他话刚说完,一间亮有孤灯的殿宇中走出一个人,身着一件破损了的旧长服,他一见来者,赶忙下到院中俯地跪拜。
萧玉衡侧脸一看,就见跪在地上的是九江王萧子启。
这位皇叔素有贤德,在他看来是软弱胆小,过去的那三年里没少被他折腾,如今见了他依旧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浑身瑟瑟发抖。
萧玉衡早没了折磨人的心思,面无表情道:“江夏王,起来吧!”
他听见这位皇叔的牙齿直打战,半晌也没爬起来。
他也不愿意理会他,就见眼前那个稍大的殿宇里突然也亮起了灯,还传来了几声咳嗽。
萧玉衡面露喜色,他顾不得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就来到了那间殿宇前,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陈设简陋,一股刺鼻的腥臭气味熏得萧玉衡有些睁不开眼,他见到一侧孤灯下江夏王萧子潜睡眼惺忪,正在不紧不慢地穿着衣服。
见到皇帝,萧子潜也是一愣,却没有九江王那般的慌乱。
“皇叔,侄儿有礼了!”
作为帝国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萧玉衡对着萧子潜深施一礼。
萧子潜“哦”了一声,他坐在榻旁正在给自己穿鞋,嘴里问道:“无事可做,老臣就只能睡觉,不知陛下今日到此,可是有事?”
“南徐州急报,十万魏军正在集结,意欲犯我国境,那南徐州刺史裴书业已年过八旬,此时正在病榻上,恐怕……”
“哦,陛下,稍安勿些……”
萧子潜让萧玉衡到榻边坐下,自己在厅堂中边整理衣服,边来回走动。
萧玉衡见萧子潜眉眼间做沉思状,心中稍安,他说道:“今年入夏之后天灾人祸不断,就怕北魏是看准了这个机会才敢南下犯边!”
萧子潜突然停在了皇帝面前:“陛下这次找臣,意欲何为?”
萧玉衡愣了愣,似乎他说了半天,这位肥胖到几近脱相的老王爷是什么都没听进去,他不禁心中又有些恼怒,却不敢随意发泄。
“让老臣来卜上一课吧!”
就见萧子潜从睡垫下摸出三枚铜钱,置入龟甲中,举在额头轻轻晃动,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萧玉衡心急,但此时有求于江夏王爷,也便耐着性子等着这一卦卜完,但对于巫鬼之术,他是向来不信的。
几枚铜钱掉落在桌案,萧子潜用手在上面摸了摸,抬头望向了皇帝。
“魏军集结,有虚张声势的幌子在那里吧!可知北魏统军大将为何人?”
“中山王元英。”
萧子潜闭上眼睛暗自盘算,这让萧玉衡等得心烦。
片刻之后,萧子潜睁眼再问:“若是元英,陛下应早做打算,加固江淮四郡防务,寿春若丢,盱眙、钟离之前便无屏障可言……”
“皇叔,这些朕都知道,朕是想问皇叔何人可用?朕准备以吕僧珍为前部,马仙琕为别步司马,韦睿外放南徐州刺史,坐镇寿春,都督江淮四州诸军事。”
萧子潜捋着胡须“哦”了一下。
“皇叔意下如何?”
“都是我大齐的功臣猛将……”
“皇叔,国难临头,望皇叔抛弃旧日恩怨,以大齐社稷为重!”
“哦……”江夏王依旧只是简单地答了一声。
萧玉衡急了:“国难当头,皇叔怎可不作为?”
萧子潜看看自己破败的衣衫,他沉默了片刻才说话:“陛下,若说国难,那便言重了,如今的危机非在千里之外,而在卧榻之侧……
“北拒元英,若是韦虎前去,那就大材小用了,吕僧珍、马仙琕乃世之猛将,善攻却不善守。我举一人出任南徐州如何?”
“可是王茂……郑邵叔……还是……”
萧子潜笑着摇摇头:“我举裴邃为南徐州刺史,昌义之移守义阳以为接应,裴植为山阳太守,冯道根为济阴太守,四人协同,互为犄角,北魏十万军马不足为惧!”
他又看了眼皇帝:“陛下,韦虎切莫可乱动,有韦怀文在,荆襄萧衍不足惧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