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梦魇过后,萧宇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昏暗,耳边却听见了急促的雨声。
他斜脸望了望窗外,窗棱外的天空灰朦朦的,压抑而沉闷,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睡意渐消,脑海中却又浮现出红绡的音容笑貌。
那一袭红衣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心里。
此时她在哪里?在建康,还是已经在去往洛阳的路上。
想起了昨日的离别,心口突然一阵憋闷,他不由地吐出了一口气。
忽然,他身边传来了一阵细微的窸窣声。
黑暗中一个柔软的身体向他这边靠了靠,柔软而又不像那么真实。
黑暗中一只滑腻柔软的手心摸到了他的脸颊。
“萧郎,你醒了……”
那是晴雪的声音,在黑暗中依旧温柔而细腻,给人一种安宁。
萧宇侧了侧脸,望着昏暗中隐约的俏脸。
他从未听晴雪喊他做“萧郎”,即使在无人的情况下,晴雪也是极懂分寸的,她总是会拿捏最好的尺度喊他一声“小王爷”,既不显得疏离,也不过分亲密。
而此时这句“萧郎”却让萧宇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才是枕边人。
“嗯……”他轻轻回应着。
“你出了好多的汗,后背还在疼吧!”
“不疼了……”
萧宇突然握住了晴雪那支抚摸他脸庞的玉手,两人十指相扣,紧紧相握。
晴雪侧起了半边的身子,用另一只手轻轻拂去萧宇脸上的细汗。
“那为什么出了好多的细汗……”
萧宇看不清晴雪此时的容貌,却能感受到那张俏丽的脸上满含的关爱与深情。
萧宇一把将她软玉般的身躯揽入怀里。
“刚刚把你吵醒了,继续睡吧!”
晴雪摇摇头:“奴要等萧郎睡熟了,奴才睡……”
“先前我……”
“嗯,萧郎睡得并不安分,一直在说梦话……奴却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刚刚我做了一场噩梦。”
“嗯,奴能知道萧郎都梦到什么吗?”
萧宇望着漆黑如墨的屋顶,抚摸着晴雪如瀑般的长发,沉思了片刻,摇摇头:“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有些画面又好像曾经经历过了一般,画面中看不清的人和事让人感到压抑……”
晴雪叹了一口气:“梦总是反的,奴总是梦到萧郎再也回不到奴的身边……但现在,奴就在萧郎的怀里……”
“嗯,梦总是会反的……”
萧宇低了低下巴,下巴恰好够到了晴雪的长发,一股如兰的芬芳气息霎时间在萧宇的口鼻间弥漫荡漾,让他为之倾倒,着迷。
萧宇松开了那只十指相扣的手,将晴雪揽入怀中,无声无息地吻在她的唇上。
她的唇就像枝头绚烂盛开的花瓣一样,飘散着一股清新的芬芳,将萧宇带入到了一个从未体会过的奇妙而美好的天地。
这一刻,他似乎失去了整个身体,任凭魂灵中的欲望和杂念在黑暗中摩挲探索。
“萧郎……”
当萧宇做好了一切准备,却听到晴雪呓语般地轻唤自己的名字,一片热泪突然流淌在了萧宇的脸颊,伴着低声的啜泣。
那泪水刹那间将萧宇涌上心头的欲火给浇灭了。
“晴雪……你怎么了……”萧宇为她拭去泪水。
“我……我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只是一场梦,我害怕天亮的那一刻,小王爷又不见了,只留下晴雪一个人,孤零零的,我好害怕……”
萧宇叹了一口气,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轻声道:“此生有晴雪相伴,已经不枉此生了……”
晴雪将脸颊贴在了萧宇怀里。
“晴雪也一样……”
两人没有说话,在长夜即将逝去,黎明尚未到来之前,静静地感受着彼此的心跳与温度。
黑暗渐渐退去,萧宇望着越发清晰的屋梁出神,他轻轻念着: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萧宇念完之后,却见晴雪已经半支起身子深情款款地望着他。
萧宇笑了笑:“你看,天都快亮了,我这不好好地在这里吗?我可不是那死后归家的幽魂,陪你度过一夜便去阴曹地府报道去了。”
晴雪纤细手指在萧宇唇间一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奴会唱这首《凤求凰》,让奴唱给萧郎听。”
“你如何知道这是司马相如写给卓文君的《凤求凰》?”
“奴为何不知?”晴雪眨了眨眼,她甜甜的笑道,“奴还在长公主府的时候,潘驸马时常在后院抚琴,最爱弹这首《凤求凰》,却不知每每被长公主听到,长公主都会哼唱,对此驸马都不知道,听的时间久了,奴也会唱了,长公主还夸我唱得比她要好听呢,只是过往没有经历过相思之苦,无法领略这乐府诗中的意境,如今奴要清唱予笑郎听。”
晴雪披上纱衣离开了床榻,站到了窗前,外面滂沱大雨正在下着。
她轻启歌喉轻声唱着:“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萧宇听得有些沉醉,相处多时,他却不知道晴雪有着一副好嗓音。
那曲调婉转悠长,如泣如诉,尽显绵绵爱意,却又觉得刻骨铭心。
似乎七百年前,司马相如追求卓文君的那一幕就在眼前。
当一曲唱罢,萧宇意犹未尽,乐府诗果然应该是唱的,而不是读的,如他喜欢的那些诗词一般。
再看晴雪,萧宇似乎有些痴了。
这满目含情的女子对自己款款一笑,妖娆身姿福身一礼,既不艳俗,也不寡淡,如九天之仙子,误入人间。
……
外面暴雨如注,雨帘劈劈啪啪地打在建康城的青瓦重檐之间,惹人烦乱。
崔管事支着油伞站在王府的二门外,大着嗓门指挥着几个府中小厮往出行的车辆上搬运着东西。
崔管事往往阴沉沉的天,这可不是什么出行的好天气,但小王爷执意出行,那也没办法。
正想到这里,就见萧宇在几个家仆的簇拥下迈过了二门,来到了马车前。
崔管事提着下摆,顾不得捡起的淤泥,跑到了跟前:“小王爷,今日风大雨急,非得选如此时候出门?”
萧宇抬头望望天,浓厚的阴云中响起了一道惊雷,这真不是个好天气,他没有回答崔管事的疑问,淡淡道:“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装了一大车,算下来够五百户中等人家一年的开销,送到春和坊,也够那些侨民花上好长一段时间了。”
“咱们今日不去春和坊,去乌衣巷。”
崔管事眨眨眼:“小王爷刚刚说去乌衣巷?”
“嗯。”萧宇点点头踩着小凳上了马车,回头道,“今日朱侍中休沐,本世子是去拜访他的,那些东西也都是给他备的,是否按之前的交代预备的东西?”
崔管事弯了弯腰:“正是,未敢怠慢。”
“那就好,本世子信得过你!走!”
车夫轻轻扬鞭,车轮踩在水坑里溅起水花,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地向着雨幕深处前进。
崔管事站在原地,目送着这支队伍的远去,过了一会儿他咧嘴笑了笑。
“嘿嘿……小王爷说信得过老夫……”
……
这些日子里,朱异一直都比较烦闷。
从萧炜发动政变的那晚算来,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都没有单独得到过皇帝的召见。
每日里如常上朝,回衙署里处理公务,看似每天平淡,但背地里他却总听到有人对他指指点点。
“右相失势,不再受皇帝宠信”的消息满天疯传,前日里乐游苑巡狩,朝中显贵重臣能伴驾的几乎都来了,唯独不见朱异,似乎这更坐实了之前的传闻。
在永丰朝过往的三年里,他与永宁长公主萧玉婉的势力在朝中此消彼长,相互制衡。
在萧炜发生政变之前,朱异便有了失势的预感。
那时,与他的权利正被逐步削减相反,萧玉婉在朝中的威望几乎达到如日中天。
有传闻说皇帝要借助永宁长公主的势力扳倒右相,更有传言,永宁长公主正在搜集右相徇私枉法的证据,这一切都让朱异害怕,惶惶不可终日。
再往后便是那件蠢事,他居然听信了曹辰的蛊惑,收买北朝杀手刺杀萧玉婉。
借着混乱将水搅浑,既可清除政敌,又能借助南北争端重新稳固自己的相权。
似乎一切都事与愿违,他不仅自己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顺便连带着一盆脏水泼到了皇帝身上。
萧炜叛乱之后,永宁长公主心灰意冷,退出了朝廷权利的中枢,他本可借着这次千载难逢的洗牌机会重新登上权利的顶点。
但他却已然失去了皇帝的信任,最终便宜了新任中书令萧懿,对他而言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天大的讽刺。
而仔细想想,真正搅乱他的布局的人却是那位小王爷,萧宇。
一想到这位小王爷,朱异就觉得牙疼,却似乎对他没有什么办法。
此时朱异正在牙疼,刚打发走了几个在他面前吵闹不休的妻妾,就听下人禀报有人递上拜帖在府外等候。
朱异本就心情不好,见外面暴雨如注,一把将拜帖仍在了仆人身子,大骂道:“滚滚,让他滚,本相今日不会客!”
仆人迟疑,捡起拜帖,小心地说道:“小人这就回复小王爷,阿郎今日不会客。”
“你说谁!小王爷!哪个小王爷!”
仆人小心道:“是……是江夏王世子……”
朱异上前一脚把仆人踢翻在地,大骂道:“竖子,何不早知会于我!快开中门,迎接贵客!”
朱异话没说完,撒腿自己先跑了出去,一只鞋掉进了泥坑里,他都没有理会。
下人们见状,赶忙举伞在后面跟着,还一路叫着“阿郎慢点儿!”,整个府院一时间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朱异跑到府门前的时候早就变成了一只落汤鸡,他急匆匆地让人打开府门,自己则小跑着出去迎接了。
一旁的下人们都有些看呆了,他们何时见过自己的家主如此卑微,自己明明还淋着雨,却打着伞一路护送着一位年轻的贵公子走进了门里,在他们的身后还跟着几个护院打扮的汉子,他们抬进来几个大木箱子。
下人们熟悉家主的脾性,不敢多嘴,各司其职去了。
朱异则满脸堆笑地将萧宇引进了大堂。
萧宇打量了一番这间大堂,厅内点着熏香,轻烟缭绕,各处摆设精致却不奢华,中规中矩如同一般胥吏家庭的模样。
朱异打了两个喷嚏,接过下人递上来的毛巾擦了擦,在大堂上毫无顾忌地换了身衣服。
萧宇瞥了他一眼,这朱异身上瘦巴巴的,倒是与那些脑满肠肥的贪官形象大相径庭。
朱异突然回过头来,见萧宇一直盯着他满身的排骨,不禁有些诧异。
萧宇觉得有些尴尬,打着哈哈道::“今日雨天,入府拜会本就烦扰了朱侍中,何劳朱侍中还要前去迎接。”
朱异脸上的诧异立马转为了陪笑,他躬着身子道:“听闻小王爷平安归来,真是可喜可贺!小臣本该主动上府拜会,何劳小王爷亲自前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奉承,那场面虚伪至极。
直到下人们为萧宇搬来了坐榻,奉上了果盘,离去之后,那虚伪的场面才正式收敛。
萧宇对朱异也不客气,他一屁股坐到了朱异的松软舒适的主榻上,冲着朱异勾勾手。
朱异倒没表现出什么不悦,他贱兮兮地凑了过来,陪笑道:“小王爷,这个时候来是为了何事?”
萧宇道:“朱侍中,你我还是敌人吗?”
朱异愣了愣,他好容易才反应过来,赶忙陪笑道:“怎么会呢?小王爷,小臣当时只是与小王爷有些误会,后来不是把话都挑明了吗?”
这时候朱异突然压低了声音:“小王爷,别人不信你可得信得过小臣,小臣一直都为小王爷马首是瞻,再说宫变那个晚上,最后与小王爷不离不弃,生死与共的还有谁啊,就我朱异!”
萧宇不想听朱异这些表忠心的废话,摆摆手道:“行了,行了,只要咱们不是敌人就行了!”
朱异咯咯笑了,依旧是一副讨好的嘴脸,只是那张笑容更浓了。
“自然不是,朱某就是为小王爷牵马坠蹬那也甘之若饴。”
萧宇猛地拍了拍朱异的肩头,两个人都同时“哎吆”了一声。
萧宇咧着嘴笑道:“朱侍中,言过了,我一直都将朱侍中当……当兄长看,小弟有时犯错,兄长都得担待着点儿!”
朱异嘴巴抽了抽:“小王爷厚爱,朱异哪敢高攀,若小王爷有事,小臣定当竭力而为之。”
萧宇一拍大腿,就等你这话了!
“朱侍中,我还真是有事来找你。刚刚你都说了,先前咱们都是一场误会,现在话都说开了,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了,但是我有几个兄弟应当还在朱侍中手里,朱侍中可否把他们给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