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门是台城的西门,要到那里得多绕两个里坊,但永宁长公主说得没错,皇帝的行踪早已暴露,这场看似偶然的刺杀应当是有预谋的。
只是这场预谋在其策划者看来,也显得极为仓促,甚至漏洞百出,但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牛鬼蛇神、阎罗小鬼,就趁此机会一并蹦到台面上来吧!
即使周围的局势再混乱,一想到这些,萧玉衡居然不像先前那般害怕,心里反而兴奋起来。
这种游离于生死边缘的快感,让他感到有种莫名的感受,他从一名重伤“乞丐”的肚子上拔出一把长刀留作防身,并一脚将他踹倒。
不管今晚的结局如何,困扰自己多少个日夜的谜题或许就在今晚解开。
谁要杀朕,谁要谋权篡政!那就来吧!朕不怕你们!
想到这里,萧玉衡更加兴奋异常,这种快感不亚于服用五石散后的致幻感受。
“赵守中,你是忠臣,朕知道!你要保护好朕,朕回去为你升官封爵,所有保护过朕的弟兄朕各赏黄金万两!死了也会荫妻封子!”
赵守中刚砍倒一名士兵,听身后的皇帝突然如此一说,他略微迟疑,差点儿被下一个对手偷袭得逞。
慌忙中死里逃生,他还得对着身后的皇帝说道:“谢陛下赏赐,但事态危急,臣下此时顾不得这些,只求保护好陛下,以尽臣子之心。”
“好!好!赵守中,你是忠臣!”萧玉衡语调都显得激动,“朕回头一定好好赏你!”
这时,一旁的萧玉婉打断了皇帝的话:“干什么!切莫声张!不想活了!”
萧玉衡尚没意识到自己是错在哪里,就见原本正在他们身旁拼杀的几个人突然不打了,往他这边看了过来。
“杀了他们!”前面的赵守中沉声命令道。
几个黑衣内卫同时离开了他们保护的皇帝和长公主,各自寻找自己的对手。
他们本都是以一敌十的高手,不消片刻就把那些人杀了个干净。
萧玉衡这才意识到刚刚自己的几句话暴露了身份,他拉起他阿姊的手,往前靠近侍卫总管,低声说:
“赵守中,朕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你,朕的阿姊全权代表朕,依长公主之命行事!”
赵守中使劲点点头,“下臣领命!”
他顾不到什么礼节,回头就带着三个人冲在了最前面。
随着夜色的降临,前路越发的昏暗,对于这一行十余人来说,这也算不得是一件坏事。
但整个街道上拼杀之人却不见少。
问题是这种分不清对手的拼杀已经变成了乱战,分不清谁与谁在搏杀。
一会儿听到有人喊“杀狗皇帝”,就见几个人影一起上前将那人砍倒在地,几根长枪在那人身上猛戳。
一会儿又听到有人叫道“快去救陛下”,又是几个人围上去,对他上下乱砍。
赵守中这一行十几人走得最是低调,他们并不主动找人拼杀,只有哪些不长眼的撞到他的刀尖上,不得已才变成刀下鬼。
他们就这么往前冲了一两百步,前方岔路口似乎有两支刚刚赶到的两拨人发生了火拼。
就见某个自称“某天师”之人当场作法,一众信徒就以为自己刀枪不入,上前奋勇与官军拼杀。
金铁相撞,人仰马翻,双方又混战在了一起。
赵守中眉头一皱:“杀过去!”
赵守中抄起环首刀依旧冲在前头,作为箭头,两名身手不错的黑衣内卫作为赵守中的两翼护住他的左右,其他人分列外围将皇帝和长公主围在中央。
赵守中左劈右砍,刀刃都劈卷了,好不容易杀出了一条血路。
突然,他的左肩被一杆大枪猛然刺中。
赵守中吃痛叫了一声,左侧的那名黑衣内卫赶忙护住他的侧翼,一刀将那枪头挑开。
伤他那人似乎是个头领,身高马大,黑灯瞎火只能大致分辨出个轮廓,但他武艺着实不低。
赵守中忍着伤痛又与他又拼了几个回合,双方打得有来有回。
对方见占不到什么便宜,便大喝道:“某今日没功夫与你在此干耗,快说皇帝在哪儿,饶尔等不死!”
正躲在赵守中身后的萧玉衡立马回应道:“后面车里的便是皇帝!”
那头领一甩大枪,“走!咱们杀皇帝去!”
十几个人高声回应着,便跟着他向着马车方向杀去。
眼前的压力陡然减轻,赵守中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左肩说不上有多疼,但双臂已经感到有些酥麻。
就在这时,他就感觉有人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赵总管受伤了?”
说话者是永宁长公主萧玉婉。
“小臣无事,皮外伤而已。为了陛下与长公主,小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赵守中,朕是不会忘记今晚之事的,加官进爵……一定要加官进爵……你以后就是我的骠骑大将军……”
赵守中心中一阵忐忑,前路生死不明,这些空头承诺他并不放在心上。
这时他听到萧玉婉轻声道:“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陛下,赵总管,你勇武过人,为人忠直,是本宫钦佩之人。本宫要你活着,好好活着,莫要轻言战死!”
赵守中心里一阵暖流流过,激动得眼眶都有些湿润,嗓子里隐隐发酸。
“赵总管,本宫与陛下的性命就托付与你了。看样子弑君者不在少数,前面主街上情形不明,墙侧阴影足够咱们躲避,也能将目标缩小,尽量走小路!”
“长公主所言极是!往后的路便有小臣来带。”
赵守中在前方带路,一行人慢慢靠向了墙根,沿着阴影向前缓缓行进。
此时到处都能听到喊杀声,夹杂着鸡鸣犬叫,远处的几座里坊已经火光冲天,可见建康城内已经乱作了一团。
一行人转入了一条漆黑小巷,却不想这里的黑暗中既然隐藏着叛军。
只听“嗖嗖嗖”几声弓响,冲在前头的几名黑衣内卫纷纷中箭,有人倒地哀嚎,有人中箭后再没动静。
身后就是皇帝和长公主,赵守中不敢躲闪。
他挥动手中环首刀,里尽全力格挡,但他还是感到胸口和小腹一阵扎心的疼痛,他胸腹上应该都中箭了才是!
他听到身后的皇帝发生一声神经质般的哀嚎:“朕好像是中箭了!朕不想死在这里!”
“赵总管,怎么办!”那是长公主的声音。
赵守中咬紧牙关,大喝一声:“皇帝亲卫,几人尚在!”
“我在!我在!我在!”
“杀身成仁,便在今日,汝等怕否!”
“不怕!不怕!不怕!”
“为陛下……长公主……杀出一条血路!杀啊!”
赵守中大喝一声,杀向了漆黑的前方,耳边依旧有箭矢声呼啸,他不知道那些箭矢是否会射进他的胸膛。
但他却不能躲闪,他只有靠着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他的主人杀出一条血路!
……
天色越发的昏暗,远处的地平线上也仅仅只剩下一抹红霞。
萧宇和东方老沿着秦淮河一路向东前行,大约已经走出了五六里地,可是沿河的舟桥基本上都已经被人为地破坏掉了,河岸旁只有几条原本用作固定舟船的生铁锁链沿着河岸一直沉向河底。
只有少数一群衣着破烂的灾民坐在河边望着河对岸木讷地发呆。
两人继续前行,夜色渐深,河畔两侧星星点点,却依旧呈现出不同的景色。
河岸这边,土坡荒野上布满了临时搭建的大大小小的窝棚,周围还燃着星星点点的篝火,许多灾民围着篝火坐着,神情麻木呆板,不知在干什么,想什么。
也有些人席地而卧,身下顶多铺了层干草,不知是睡是醒。
有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小娃儿,独自站在路边,手里抓着一个菜团,正在大口吞咽,见有生人过来,赶忙把菜团都塞进嘴里,转身就跑。
萧宇虽然是在寻找舟桥,但一路所见之景,感慨颇多。
这时前方有一座被毁掉的粥棚,一口大锅被砸得稀烂,地面上偶尔有些粟米,一名妇人带着两个小娃儿正跪在地上寻找残留米粒。
她们见到萧宇和东方老,只是木讷地望了他们一阵,便又低头继续寻找去了。
天色越来越黑,过河的桥梁哪怕渡船都迟迟未能找到,这一切都变得极为蹊跷。
萧宇面露疲态,坐在马上摇摇晃晃,一旁的东方老似乎要好一些,只是他面无表情,似有心事。
走了许久,萧宇突然问道:“东方将军,我到此时也没能想明白,在朱雀航那边发生了什么?”
“建康城肯定是出事了,似乎是出了大乱子。”
“你说……会不会与陛下微服私访有关系?”
东方老皱皱眉:“末将不知道,还是先回到城里再说。”
萧宇叹了口气,他抬眼望前方看去,就见前方河岸上似乎仍有一座船桥静静地躺在河岸之上,而这舟桥的周围窝棚已经极为少见,这里似乎已经不是灾民聚集的区域。
东方老也见到了那座舟桥,他立马喊道:“小王爷,快看,是桥!”
“走!过桥回家!”
萧宇甩出一鞭,催动马儿向桥头跑去,东方老紧跟其后。
当两人来到桥头之时,突然自桥头两侧的灌木丛里跑出十来个人,他们着各色衣衫,却都是精壮汉子,守在桥头,一个个看上去凶神恶煞。
一名手提环首刀的大汉上前两步:“此桥不通,赶紧回去!”
萧宇自持身份,本就没必要与这些小贼纠缠。
东方老纵马上前,与壮汉对了几句黑话。
对方一拱手:“虽然都是道上的朋友,但主公有命,让我等守住此桥,不许放任何人在桥上往来,你们走吧!”
东方老嬉皮笑脸,正想再套套近乎。
就听萧宇喝道:“你等何人?好大口气,此桥名曰青庐,乃是高帝在位时朝廷所建,非尔等小人私财所建,为何不能通过?”
东方老脸上一寒,他能一眼看出这些人在江湖上都是不好惹的人,却想不到小王爷在此竟然顶撞起了他们。
为首那人手持火把,他往前走了几步,上下打量起了萧宇:“汝刚刚说什么?某说此桥不能过便是不能过。”
他把环首刀在手里晃了晃,但他原本骄横的神情突然发生了微微的变化,“汝是何人……某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你……你是……”
那人话没说完,赶忙往后跳回来几步,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
“你知道我是谁?”萧宇问道。
“江夏王世子,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己闯进来!”
说罢,那人挥起环首刀就像萧宇砍来!
萧宇真的是一时想不起他与这人有什么过结,见对方要砍自己,他手中也没趁手兵器,就想策马冲过舟桥。
就在这时,东方老突然甩出一鞭子,正好卷住那人的脖颈,用力一拉就将那人带倒在地。
其他几人见状,纷纷上前围攻萧宇和东方老。
“东方将军,冲过去!”萧宇道。
他话音刚落,就听坐骑发出一声哀鸣,只见一人不知如何就滚到了他坐骑前面,挥出一刀将马的前蹄砍断。
萧宇眼前一阵晕眩,马失前蹄,他直接被马甩了下来。
整个身子被重重地摔打在了舟桥的桥面上,还没待他起身,几个大汉就冲了过去。
只见一把匕首在夜空中一亮,猛然向下插去。
一阵凄惨的哀鸣响彻在了这宁静的荒野河流之上。
萧宇的眼睛已经紧紧地闭上了,绝望中他在等待着匕首插进他的胸膛。
但匕首迟迟没有下落,倒是有血迹流到了他的身上,泛着淡淡的血腥味。
他听到那些大汉发出一阵惊恐的叫声,扔下武器纷纷后退。
萧宇赶忙睁开眼睛,努力将身子支起。
东方老跳下坐骑过去查看他的情况,好在没有受到什么重伤。
“小王爷,你没事吧!”
萧宇摆摆手,四下看去。
除了那个准备用匕首结束他性命的那名大汉在握着断肢在一旁哀嚎痛哭,其他人都老老实实地跪在了地上。
不知道舟桥的一侧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那是个身形瘦弱的少年。
萧宇感觉到那些壮汉都很怕这少年。
只见那少年眯了眯细长的眼眸,似笑非笑:“这么快就会自作主张了,连阿翁的嘱咐都不放心上,回去我便告诉阿五阿六让他们来收拾你们。”
紧接着少年又看了眼萧宇,“小王爷,你可真是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