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营里早已人满为患,处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医官有限,只能救助被现抬到面前的伤员,其他的无论伤重伤轻,一时是顾不上了。
萧宇背着包袱,扛着一杆长枪在这满是血腥和臭气的布帐间徘徊。
大战下来到现在,他都未曾洗漱更衣,头发乱糟糟的,原本明晃晃的明光甲处处都被血污糊住,让人看不出他是那个风姿绰约的小王爷。
在众人眼里,这个看上去很是俊俏的后生顶多是一个受过荫封的勋贵子弟。
这种绵羊独自来到这混乱不堪的医营,就像是羊入虎口,正好被那些胸有怨气的兵油子子调戏取笑。
一个伤了一只眼的老兵游子故意撞了他一下,用力在他屁股上拧了一把。
萧宇吃痛,拧着眉嘶了一声,扭头看去。
那老兵游子一脸奸笑地冲他抛了个媚眼,走开了,这引来了周围那几个伤兵的哄堂大笑。
萧宇不理会他,继续往前走。
谁想那人绕了一圈又回来,想要对萧宇再动手动脚。
他才刚靠近。
就听风声呼啸,一个还沾着血的枪头如风雷急骤,刹那间就抵住了他的咽喉。
周围众人都不笑了。
那使坏的老兵游子也笑不出来了。
“滚!”萧宇骂道。
那使坏的老兵游子赶忙后退两步,转身就屁滚尿流地跑走了。
这时候,似乎有人认出了他,有些人纷纷站起身来,面露错愕。
就听不远处突然有人喊道:“小王爷!”
起身之人更多了,许多人向着萧宇行着军礼。
萧宇向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并抬眼望向了叫他那人的方向。
萧宇认出了那是兰钦身边的一个亲随小兵,他们本来就很熟络,见到萧宇更是欣喜异常。
而在小兵身旁的榻上此时正躺着一人,那人正是兰钦。
萧宇走了过去,小兵一拱手:“小王爷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羽林郎。”萧宇看了眼兰钦,就见他面色苍白,双眼紧闭,身上依旧穿着铠甲,伤口和衣物都粘黏在了一起,似乎并没被医官处理过。
萧宇心中一阵酸楚,他抬眼看了看那小兵,“如何不带羽林郎诊治?”
小兵一脸忧色,“小人去找过了,可是医官太少了,这么多的伤患,他们根本处理不过来,让我们在此等候。”
萧宇皱眉:“羽林郎非一般之人……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
萧宇说罢,起身向着医营里面走去。
越往里走,那场面越是触目惊心,许多伤重奄奄一息的士兵都集中抬到了一片空地上,等待他们的或许不是救治,而是死亡。
而医营大帐内惨叫连连,胸前染满血渍的医官在这些尚能救治的伤患间来回忙碌着。
萧宇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了进去。
但刚到帐门前,就有一个满脸横肉的高大军士自帐内闪了出来。
那双豹眼恶狠狠地瞪了萧宇一眼,上前就推了萧宇一把。
萧宇踉跄了一下,险些没有站稳,他大怒道:“你干什么推我!”
“推你?哼哼……我还打你呢?”高大军士冷笑道,“快滚!医营里都是我的兄弟,要看郎中,到后面排号去!”
萧宇看了眼帐外,好多重伤者都在眼巴巴地望着帐内,而帐内正在救治的很多都是轻伤者。
萧宇抬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滚开!”
那高大军士大怒,伸手又要去推萧宇。
萧宇突然闪身,两手一下子抱住了高大军士的一条胳膊,一个过肩摔,直接将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那高大军士疼得哇哇乱叫,帐外很多伤兵都发出了阵阵喝彩声。
就在这时,帐内传来了一个冰冷严厉的声音。
“干什么!要打架上别处去!”
一位医官模样的老者走到了帐前,他那双锐利的眼眸望着眼前的景象顿时变得柔和了许多。
“小……小王爷,你如何会在这里……”
萧宇也认出了眼前之人,他也顿感吃惊。
“薛郎中,怎么是你!”
……
兰钦被紧急抬进了帐中,萧宇和那名小兵在帐外等候。
起先有些在帐外等待的伤兵还愤愤不平,当听说是守备宣阳门的羽林郎时,便都闭上了嘴不再说什么了。
那名先前还冲着萧宇耍横的高大军士这时候还站在帐前,他那十几个弟兄此时还在帐内救治,他想跑也不能离开,这会儿像个嫁入婆家的小媳妇,低眉顺眼,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萧宇的心思从来都没有放在报复小人的身上,他担心的还是兰钦的伤情。
刚刚薛郎中看过兰钦的伤势后直摇头,他责怪送治太晚,医者只能尽力抢救,最后能否无碍,那就只能全看他的造化了。
萧宇知道薛郎中医术高明,最擅长的便是医治刀剑枪伤,但在这个连一个小小的感冒都能要人性命的年代,他依旧是惴惴不安。
小兵见萧宇眉宇间尽是忧色,在大帐前来回踱步,便上前安慰道:“小王爷,羽林郎吉人自有天下,不会有事的。”
萧宇干笑道:“我知道不会有事的,他那种恶人,阎王老子都不愿意收他。对了,我经常见你跟着羽林郎,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兵脸上挂着一种质朴的笑容:“我叫项猛奴。”
“项猛奴……贵庚了?”
“刚刚十七。”
萧宇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兵,他们岁数相差不大。
萧宇两世为人,但给人的感觉还是有些超乎年龄的沉稳干练。
但这小兵虽然经历过战火的磨炼,但脸庞依旧显得稚嫩而单纯。
萧宇拍了拍他的肩膀,“羽林郎若是无忧,日后必成一代名将,你项猛奴跟着羽林郎好好干,建功立业也不在话下。”
小兵笑了笑,他的眼眸中绽放出一种火焰般的光彩,那是一种希冀,也是一种野心。
“小王爷,看你累了,这里有我便好了。”
萧宇点点头,一夜的激战,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一种无法抑制的困顿正在缓缓地席卷他的全身。
他离开了医营,心中想着一些琐碎的事情,想着他所惦念的每一个人。
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太极殿前。
高大巍峨的殿宇气势雄浑,彰显着帝国最高统治者的气度与威仪。
萧宇望着这气度恢宏的宫殿居然愣住了,一切似梦似幻,都显得是那么的不真实。
一名内官趋步来到了萧宇面前,满面谄媚。
“小王爷,可有事吩咐?”
“我想洗澡……换身衣服……”
……
这里是他上次沐浴过的那个房间,他又被重新带回到了这里,似乎约定俗,这座宫殿中的这个房间就是专门为他准备好的一般。
他隐约觉得上次被萧玉衡召入宫里,在去翔鸾阁之前,似乎也是在这里沐浴过的一般。
只是那是个夜晚,在迷宫一般的建康宫里,他根本无从分辨。
泡在洒满花瓣的浴桶里,萧宇的身体得到了极大意义上的放松,不知不觉间他似乎倚靠着桶壁睡着了。
梦中,他看到了自己站在满目疮痍的瓦砾堆上,远处残缺不全的城墙上,一面写有“齐”字的破败战旗在西风中猎猎作响。
一副国破家亡的景象让萧宇感到胸口压抑,他使劲摇摇头,想要让自己尽快自梦魇中醒来,却发现似乎极难做到。
他依旧置身在那片梦境之中,无法自拔。
他试着去探索这个梦境,当他向前迈出第一步时,就觉得脚下是一种踩碎某种坚硬物件的落空感。
低头看去,却见脚下白骨累累,无边无际延伸向了血色的地平线。
这就是大齐帝国败亡后的景象吗?
萧宇依旧使劲摇头。
不行!我得快些醒来!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嘲讽讥笑般的笑声,那声音就像神经质一般的刺耳。
但那声音又是那般的熟悉……
萧宇猛然回过头去。
就见一个身着黑色龙袍,披头散发的男人站在了他的面前,那人手里拿着一把长剑。
血红的眸子恶狠狠地望向了他。
“你想当皇帝吗?”那人问道。
“我……我不想……”
“你不想当皇帝为什么要穿着朕的龙袍……”
“我……”
萧宇低头,发现自己确实是龙袍加身,这让他百口莫辩。
“自从你穿上龙袍那日起,就已经决定了我大齐帝国的败亡,你是治乱之源,你有何面目去见我萧氏的列祖列宗!”
“我……我没有……”
那人冷笑,“那你看看周围的景象,便是我大齐帝国灭亡时的景象,凄惨如斯……凄惨如斯啊!”
“不!!!”
就见那人举起手中长剑,向着萧宇当头劈下。
萧宇隐约看清了那人的容貌,那不是萧玉衡!
却更像他!
那也不是他,竟然是他父王萧子潜年轻时的样貌!
水中涟漪发出“哗啦”一声,萧宇惨叫一声从梦魇中醒来。
薄纱帐外,影影绰绰的人影似乎也跟着动了动,紧接着便有小声的耳语窸窸窣窣。
萧宇自然是听不见帐外等候的那些宫廷内官们都在耳语什么,他捧起一捧浴水往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让他顿时清醒了许多。
他不禁又想起了刚刚的梦境,那场梦让他感到无限惆怅,尤其是那国破家亡的景象。
他不是圣人,当坐拥这无与伦比的特权时,他是不会轻易放手的,他似乎成为了他上一世最讨厌的那一类人,如今他要费尽心思维持着大齐帝国的生命。
他突然想起了南唐李煜的那首《破阵子》,若他是亡国之君的话,此时他应当最能体会到李后主的心境,也最能体会到崇祯皇帝朱由校吊死在煤山上的那种绝望。
于是他轻轻念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纱帘外,一时间静得出奇,但不多时却听到有人在小声抽泣。
估计那些整日里幽居宫禁之人,比他更能体会到那种国破山河流离失所的意境吧!
萧宇起身,离开了浴桶。
“来人!为本世子更衣!”
两名宫娥掀开了帷幕,她们小心地瞥了眼萧宇紧绷结实的胸腹肌肉,又悄然垂下了眸子。
三四名内官一起上前,为萧宇擦拭着身体。
一名内官注意到萧宇带来的那个布包袱,想来里面都是这位小王爷的随身物品,就想着是否要去拆那包裹。
“别动那些!”萧宇突然说道。
那名内官伸出的手马上缩了回来,回头对着萧宇一阵谄笑。
另一名内官过去打了他的手一下,嗔道:“忘了周公之前的交代了吗?衣物都在那边,是周公按尺寸精挑细选的,怎可拿错?”
萧宇瞥了一眼这些阉奴,他并不说话,他闭上眼切身体会了一把“做皇帝”的感觉。
这时,门外又走进来一名内官,拱手弯腰道:“小王爷的甲胄和那杆长枪,奴婢们也给擦拭出来了,通体发亮,就像新的一样,奴婢几个为小王爷把甲胄穿戴好吗?”
门内一人细声大骂:“小王爷又不上阵打仗,穿什么甲胄,怪沉的,真是没有一点儿眼力,该打!”
门外宦官诺诺称是,就要退下。
萧宇道:“把甲胄给我拿进来,为我穿上。”
周围一大圈的内官互相看了看,还是门内一人点头,其他之人才敢行动。
萧宇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嘴角微微一翘。
他斜眼瞥了那内官一眼,“我不认得这位中贵人,敢问中贵人何人?”
那名内官脸上堆笑,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赶忙弯腰答道:“回小王爷,奴婢姓赵。”
“姓赵?可是赵高的赵?”
萧宇此言一出,那赵姓内官脸上的笑容顿时消散,身子忍不住一抖。
此时,在场内官都小心地抬眼望了望萧宇,只见他身材魁梧,气宇轩昂,不同于宫闱之间长大的皇子公主,他的身上有一种杀伐之人才会有的强大气场。
在这宫禁之中,再无人敢小瞧他,将他描述成那七年不言不语的傻子了。
穿戴完毕后,萧宇将屋内的内官宫娥全数支到了外面。
他四下看看,打开了周内官交予他的那个包裹。
里面确实有几件崭新的男子袍服,同时还有一个卷轴。
萧宇将卷轴缓缓展开,眼前顿时一亮,就见一位绝美的女子跃然纸上。
画卷上有个落款,只书“智藏”二字。
萧宇再次细看那跃然纸上的美女,却觉得那女子与永宁长公主萧玉婉又有几分神似,那画上之人小巧的秀足踩在朵朵莲花之上。
他抬了抬眼,喃喃道:“步步生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