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淡,当最后一抹霞光消失在地平线时,城外叛军没有像料想那般发起新一轮的攻势,而是各自撤阵回营。
想来连日的战事不光耗尽了守城禁军的精力,城外作为攻方的叛军也已经吃不消了。
望着陆续撤退的叛军,守在城头的士兵只能说是稍微松了口气。
但有昨晚的事情作前车之鉴,他们心里绷着的那条弦却是万万不敢松开。
如今台城外墙各门的守备再没有敢大意的了,城门下的守备几乎都增加了一倍。
作为预备队用的宿卫军也直接从内城门内调到了各城门的门楼下,若有事端,他们将立马加入到守城战。
当天色完全暗下来之时,城外的叛军营地在经过了短暂的喧嚣之后,也渐渐安静了下来,灯火少了不少,但各望楼上依旧星星点点,在夜幕下如同一条发光的长蛇。
文臣在城墙上没有太大的作用,但萧懿一直坚守在城头到很晚,作为百官之首如此,其他重臣也不敢随意离开,权当同仇敌忾,鼓舞士气了。
直到后来,高内官累了,打着哈欠对萧懿耳语了几句,他们才一并告辞离去。
萧懿气色不错,再没讲什么劝进之类的大道理,拱手而去。
高内官的神色比较暧昧,他那双又厚又软的手轻轻拍了拍萧宇的手,“小王爷,老奴在城墙上也不是个事儿,后宫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老奴去操劳,老奴只望小王爷能保重身子,身子在再说别的。”
“多谢高公了。”萧宇答道。
高内官堆叠在一起的双下巴微微动了动,白胖的脸上露出了宠溺般的笑,他叹了口气,“奴婢干涉不了前朝的事,但需要奴婢伺候的时候,知会一声便好。”
他斜瞄了身后跟着的几名小内官。
萧宇这才注意到赵吉成就在这几个小内官中间。
“赵吉成……”高内官突然喊道。
小内官躬着身子趋步走了出来,“高公。”
高内官眯了眯眼,“你愿意伺候小王爷吗?”
这时其他几名小内官纷纷向他投去了诧异的眼神,他们都没想到平日里平庸呆板的赵吉成此时会被高内官注意到,还要留到那位未来极有可能继承皇位的小王爷的身边。
“奴婢……奴婢愿意……”赵吉成恭敬地答道。
高内官冷哼一声,“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答得如此干脆。”
赵吉成微微抬头,脸上带着喜色,“奴婢发自心底的愿意。”
说着他便瞅向了萧宇。
“小王爷,意下如何?”
萧宇一脸淡然,他笑道:“赵吉成,高公刚刚提醒过你了,跟着本世子不见得是什么好差事,可能处处都会有危险!”
赵吉成猛然抬起头来,眼中带着坚定,“奴婢不怕!奴婢跟定世子了!”
高内官大笑着,一甩拂尘,带着其余几个小内官离开了。
这里一时没有了别人,萧宇拍了拍赵吉成的肩膀,笑道:“这么想跟着我?”
赵吉成使劲点点头:“小王爷是奴婢见过的最好的主子,能伺候小王爷,是小人十辈子修的福份。”
萧宇叹口气:“这可不见得,既然你愿意跟着本世子,本世子便将你做心腹,好好待你。”
“奴婢只忠于小王爷。”
萧宇嘴角往上翘了翘,将一直被在身上的包裹扔到了赵吉成怀里,“在尚书省五兵尚书班房院中有一间屋子,你去打听打听,就说是车骑将军为本世子腾出来的,把东西放到里面,在那里等我……嗯,把那里收拾干净,我要一尘不染,能否做到?”
赵吉成点点头:“能。”
“那就快去办!晚些我要过去歇息。”
“喏,奴婢马上就去!”赵吉成满脸欢喜地答应着,他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小王爷,不用我跟着你吗?”
萧宇皱皱眉,这赵吉成真是个死心眼儿、实诚人,但这种人也好,跟在身边也是放心。
“帮我收拾屋子,那不是伺候我吗?难道你要跟我一晚上,到时候我都困得不行了,你再去帮我收拾睡铺吗?”
赵吉成这才像开了窍,“奴婢懂了!奴婢这就去!”
小内官说着背起那包袱就往城墙下跑,或许是跑得太急了,脚下拌蒜,险些摔倒。
萧宇摇摇头,还是冲着小内官的背影笑了笑。
这时,附近再没熟人,一队值宿的禁军士兵在他身旁经过,一个个都悄悄地望了望他,满脸崇敬。
王茂和张、蔡二位将军不知道这会儿到哪里去了,或许是去他巡查去了。
萧宇感到浑身惫懒,铠甲穿久了浑身酸痛不已,他随意伸展着腰肢在宣阳门的垛口间走过。
如今每隔十步便有一名士兵把守,生怕再被敌人偷袭得手。
这些士兵见萧宇在他们身旁走过,身子都站得笔挺。
萧宇冲着这些士兵不走心地笑了笑,此时他的心思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都言色字头上一把刀,他算不算是一个好色之人呢?
出于各种原因,他与多名女子有染,晴雪、红绡还有那庾幼薇,这些女子在他的心目中都有分量。
但如今,似乎有种说不出的魔力在抓挠着他,让他对那画中的女子念念不忘。
但在那盛世容颜的背后,他似乎又隐隐感觉到了一种淫邪与危险。
他的灵魂正在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所控制着,让他越发地想要再回到华林园,到那玉寿殿里去一探究竟。
那双精巧的裸足,踩在朵朵盛开的莲花之上,那股邪魅似乎正源自此处……
脑中灵光一闪,萧宇的大脑变得异常清醒。
原本在心底压抑着的某种想法正在渐渐浮出水面。
莫非……画中的女子正是那赫赫有名的乱国妖姬,潘玉儿。
那个将东昏侯萧宝卷迷得五迷三道,恨不得都要跪在地上为她做牛做马的绝世妖女……
但听赵内官所说,传闻早在二十年前他便随着萧宝卷一起在玉寿殿引火自焚了,最终化为了台城上空的一缕青烟。
但那副肖像画、几件合身的衣袍以及衣袍中夹杂着的纸片被人送到他的手里,那到底是想要向他传达什么意思?
送此物件给他之人又是什么居心?
萧宇突然有种置身于《聊斋》故事中的感受。
莫非是潘玉儿的灵魂找上了他,如聂小倩找上宁采臣一般向他表达着某种诉求?
这种想法真是荒诞至极,萧宇不禁自己都摇了摇头。
他在一处垛口前站定,眺望着深蓝的远方。
心想此事其实要解不难,找周内官问个清楚便知了。
但想起周内官讳莫如深的样子,若能说的话他早就说了,何必去故弄玄虚,神神秘秘?
做不做得皇帝,等情势明朗之后再说。
他前生的记忆告诉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是对的,他可不想当人人瞩目的出头鸟(虽然萧遥光已经做了那出头鸟)。
任凭那些老头子如何教唆,他还是先别轻举妄动。
但在宫里,他必须要有几个自己人……
他相信那些白了毛的老狐狸们在宫里也都有着自己的耳目。
现在赵吉成算是自己的人,但他生性忠厚,似乎缺乏些随机应变的能力,负责自己的起居,他会是个忠心耿耿的仆人,但让他到外面探听消息,怕是一个疏忽弄巧成拙。
那个赵内官,今日急不可耐地要向自己表达着忠心,但这种人,他的忠心都是打着折扣的。
他突然想起了小猫,那个奇怪的小宫女这些日子里再没见到,但以她的行事风格,不容易被人注意的身份,倒是个好的人选。
萧宇正想到这里,突然就听到城墙下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了一阵马嘶声,这声嘶鸣在这死一般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他闻声立马走到了垛口前,向着外面望去,除了远处叛军的营盘星星点点,其他地方都陷入于一片黑暗之中。
萧宇的身旁也出现了一阵骚动,许多士兵像他一样来到了垛口前,议论纷纷。
有士兵突然叫道:“是夜袭,肯定是夜袭,他们又要打过来了!”
一名伍长抽出了环首刀,大骂道:“喊什么,再扰乱军心我现在就把你给正法了!”
萧宇眯着眼,他无心理会周遭的骚动,紧紧盯着城墙外面。
很快,随着阵阵嘶鸣,马蹄踏地的响动也越发地清晰,一个轮廓在夜色下渐渐显现出来,似乎一人一骑正在向着城墙这边驶来。
此时王茂不在城头,萧宇就成了这里守军的主心骨。
一名军官凑到萧宇身旁,拱手道:“小王爷,怕是叛军在搞什么诡计?末将先把他给射下来?”
萧宇瞥了一眼对方:“你有这百步穿杨的绝技?”
那军官自信满满,“小王爷瞧好就是了,末将只需一箭,便可取对方性命!”
“莫要冒然行事,还不知道来者是何来意。”萧宇想了想,“不要伤他性命,给他一个警示,让他停下来便可。”
“小王爷放心!”
说着就见那军官自身旁弓箭手手里要过一把硬弓,舔了舔指头,在空中大致试了试风向,然后才搭箭上弦。
就听“嗖”的一声。
距离城墙刚好百余步的黑影突然大叫一声,他胯下的马儿也像受惊了一般突然人立而起。
若非那骑士机警,早早地抱住了马儿的脖颈,他非得被甩下来不可。
见那骑士狼狈,城墙上响起了一阵哄笑。
那名射箭军官洋洋得意,他想要在萧宇面前表功,却见这位小王爷并未像周围人那般哄笑,依旧面沉如水,紧紧地盯着城墙外。
你在这时,城墙下传来了一个中年男人略带颤抖的声音,“两军交战……不杀来使……突施冷箭……非……非君子所为……”
萧宇皱皱眉,他总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他对身边那射箭军官使了个眼色,让他往下面问话。
那军官躬身向萧宇行了一礼,趴在城墙上扯着嗓子喊道:“来者何人?自报姓名!”
城下那人一边安抚着坐骑,一边答道:“我是侍中、尚书右仆射、领军将军朱异,城上守将何人?我要与他说话!”
那军官缩回了脑袋,小心地看向了萧宇。
萧宇的脸上看不出有任何表情,但他的心里真的是五味俱全。
他叹了口气,还是对着城墙下喊道:“朱侍中,别来无恙啊!”
城墙下突然就没了动静,沉默了片刻,才有回音传来,那声音已经较之前镇定了许多。
“城上可是江夏王世子?”
“正是萧宇。”
“小王爷,你我交厚,却不想再次相见,你我已属不同阵营了,想来真让人唏嘘不已。”
“朱侍中,何必在此惺惺作态?自古汉贼不两立,有什么话,尽管说来便是,今日,本世子不会为难与你。若有下次,你便不会有此好运。”
“唉,小王爷为何如此执拗?”朱异顿了顿,“小臣此次是奉新皇之命前来奉上帛书?两军交战,也不会不尊礼仪吧!开城门,让我进城!”
萧宇皱了皱眉,城墙下一片漆黑,不知道在这片黑暗中是否有诈。
萧宇没有说话,先前那名军官扯着嗓子喊道:“今日太晚了,贵使明日再来吧!”
就听城下传来了朱异的冷笑,“我朱异单骑而来,尚无畏惧,小王爷却如此谨小慎微,不敢开门?呵呵……小王爷还是像过往那般谨小慎微,如此胆小之人何以成事!”
萧宇站在原地依旧不语。
“小王爷,朱侍中是在使激将法,我看下方定有古怪。”那军官答道。
萧宇点点头,淡淡道:“放吊篮。”
“吊篮?”军官眨了眨眼,“那东西可不结实,若中途,麻绳断了的话,那朱侍中岂不得……”
萧宇笑道:“他自己都说自己胆气正足,那岂会害怕半途摔死?若摔死了,一个卖主求荣之人……也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萧宇说完这些,故意大声喊道:“放吊篮,拉朱侍中入城!”
“放吊篮!”
“放吊篮!”
几名士兵大声传着萧宇的命令,一个大吊篮就被两名士兵推到了垛口外。
很快,城墙下的黑暗中就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响。
萧宇把手拢在嘴边冲着朱异喊道:“朱侍中,你说得没错,本世子是胆小,真不敢开城门,但你胆大,执意要登城的话,本世子就只能出此下策了。”
“世子无需多言,朱某已经在这篮筐里面了。”
萧宇冲几名拉拽篮筐的士兵点点头,他们喊着口号开始将篮筐向城墙上拉拽。
而同时,萧宇又指挥十余名禁军士兵手举长枪,以备不时之需。
不多时,朱异终于被拉到了城墙上。
此时的他发冠都已经散了,整个人灰头土脸看上去狼狈至极,双腿也在微微发颤。
萧宇见他这般神情,忍不住笑了出来。
朱异自篮筐中跳了下来,往后看看似乎还对刚刚登城的过程心有余悸。
“朱侍中,久违了。”萧宇拱手笑道。
朱异身着米黄色粗布长衫,他用袖子抹了把脖子上的汗,冲萧宇苦笑一声,“小王爷可遣弓弩手往城墙下射几轮箭,那里正有伏兵埋伏,想要赚开城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