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温的意思是,他更愿意看见,朱文正的神机营,选择以牺牲百姓的方式,来解决危机。
他也知道,这次地主官僚被暴力分田分产之事的本质是元廷太腐败,自己士大夫太不仁道,才导致了现在这一切。
但他作为士大夫阶层的一员,也认为,即便朝廷残暴,士大夫不仁,让百姓活不下去,那义军也不应该,选择牺牲士大夫,也应该选择牺牲百姓!
也就是说,在刘伯温看来,百姓作为伦理关系中的人子地位,即便朝廷有不是,士绅有不是,害得你们百姓不能生存,但你们百姓也不能犯上作乱,迫害我士大夫!
同样。
作为义军的神机营,即便因为元兵的围剿和大量百姓的拖累而不能生存,也不应该为了活下来而选择牺牲士绅,而不是选择牺牲百姓。
这是彼此阶层立场决定的。
所以,刘伯温才有过“螳螂亢齐斧,碎首堪立溪”的诗作,希望元廷官军将起义的百姓斩首堆京观。
在当时的刘伯温看来,他这样的观点没有错。
因为当时的普世价值观就是这样。
就如同,明末的士大夫也有说过,“活不下去的百姓就该做哀哀饿殍,怎能效螳臂当车而起兵造反呢”的话。
所以,在刘伯温这些地主阶层的士大夫看来,即便事情的本质是元廷的腐败反动所致,但你百姓也不能乱礼,不能对我士大夫不敬啊!
你要造反,去杀跟你们起义者同一个阶层的百姓去呀,底层互害去呀!
干嘛牺牲我地主官僚呢?
我们可是更尊贵的士大夫阶层啊!
所以,刘伯温也更希望,朱文正哪怕是,选择通过把求神机营庇护的流民百姓全部杀掉的方式,来避免神机营被百姓拖累,也不要选择,以清算地主官僚的方式,来保住自己神机营和跟随神机营的百姓。
作为历史上有名的地主阶级政治人物,刘伯温本就不是什么善类,该支持屠民的时候,他也是支持屠民的。
所以,刘伯温也会同曾国藩这些人一样,在需要牺牲百姓以保全地主利益的时候,会选择牺牲百姓。
这就是所谓的地主阶层反动的一面。
即便再杰出的地主阶层人物,也不会真的选择自始至终跟百姓站在一起,而只会在需要维持地主阶层利益稳定的时候,才选择安民。
不过,刘伯温虽然不会支持以牺牲地主阶层的利益的方式,而保证百姓不在乱世大量死于非命,但他也不会对同作为地主阶层的宋濂太反动。
也就是说。
刘伯温坏归坏,但他不笨。
因为他看得清眼前的局势,知道现在的元廷诸权贵官僚,不肯渡利益给百姓,只一味选择牺牲百姓,只会注定让义军越来越强大。
所以,刘伯温没有选择出卖宋濂,而把宋濂家人的下落告知给元廷知道。
宋濂也没有因为章诚和朱元璋逼着他写文章为神机营辩护、要求江南士林们反思,而因此就痛恨章诚和朱元璋,乃至暗中与胡元接触,想灭掉义军。
毕竟宋濂也不笨。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的意义不大,根本不可能扭转元廷只会越来越糟糕的局势。
只是,宋濂会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感到憋屈。
因为,他一方面,心里本来是期望可以让朱元璋彻底倒向地主阶层这边的,结果因为章诚的影响,没有成功;
另一方面,他也因为章诚的影响,反而让他也在跟整个地主阶层作对。
所以,这让他感到很憋屈。
他知道让他憋屈的本因正是他所奉为圭臬的儒学,没有直接说百姓该被牺牲。
他现在很想承认,人就是自私的,人就是想为自己,最底层的百姓就不该被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而这些出自于儒学经典中的话,就是宋濂被章诚为难到的根本原因。
因为这些儒学条文,让他不可能承认说,百姓就该在危机发生时被首先牺牲,而不是应该去选择首先牺牲地主官僚。
所以,这才让他感到憋屈。
憋屈到没有任何理论武器可以支持百姓该被牺牲的观点。
按理。
宋濂可以拿百姓为子,官绅为父母,这种伦理上的尊卑关系,来说服义军选择首先牺牲百姓的。
而他也可以将此作为,百姓该在危机中作为牺牲品而不是让地主官僚作为牺牲品的理论依据。
同刘伯温所提的观点一样。
他们也一向是用这种理论来说服自己的。
但偏偏作为源头的孔孟经典里没有这样说。
要知道,真正开始提出“天下无不是君父、天下无不是父母”的话,是在明末。
要知道,第一次开始提出“臣子无说君主不是底道理,此便见得是君臣之义处”,即意思是“天下没有管臣子有任何不是的君主”这话的,还是南宋朱熹所提。
可见。
宋濂真要是拿孔孟之道来佐证自己希望百姓就该在重大危机时被选择首先牺牲的观点,是没有立足点的。
所以,宋濂没法拿任何孔孟言论来反驳章诚,反而只能被章诚拿孔孟言论来辖制他。
这让他无法不憋屈。
宋濂也因此恨不得把这些民本的儒家言论彻底烧掉消灭,就像历史上,朱元璋在彻底倒向地主阶层而且成功当上地主们的皇帝后,在看见《孟子》里的一些民本观点时,也恨不得要把孟子严办一样。
但他知道,自己办不到,也不可能做到。
所以,宋濂也只能憋屈着。
“潜溪先生现在是很委屈难受吗?”
章诚也在这一天因看见宋濂越发沉默不语,而主动问起他来。
宋濂听章诚这么问他,猛然一惊,随后就对章诚拱手作揖,而笑着说:“平章误会了,鄙人怎会有委屈难受之感,鄙人如今只有柳暗花明之悟!”
“是吗?”
章诚故作惊讶地问了一句。
而宋濂不可能承认自己很憋屈,只笑着道:
“是的!”
“若非章先生点拨,鄙人现在还只知道为江南的士林亲友们伤心,觉得他们实在是太委屈太可怜。”
“幸而章先生解析一番,鄙人才明白,有什么样的因,就有什么样的果,他们有今日这般结局,跟他们自己已经忘了圣人教诲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