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府城外的接官亭,已经搭好彩棚仪仗!
三品大红袍鲁廉宪、四品大红袍淮安知府、四品大红袍淮扬道台巫舟。
并排站在亭外路边,搭好的一个台阶下是淮安民众,还有难民。
“李知县呢?”
鲁廉宪疑惑地问,李毓昌才是该来的最低一级官员。
怎么来得比他们还迟?
这觉悟也太低了吧?
“这个,本府摧过他了。”
淮安知府不得不站出来解释。
鲁廉宪不满道:“监察御史到了,该安排仪仗的就是他!
推三阻四的不通应酬,成什么体统。”
这河道总督虽然名义上管不到他这个知府。
协助治河上面总要听他的话,也是规定比他高两级的缘由!
知府又叫人去县衙看看,那个巫舟,则是眼观鼻鼻观心的。
“刘公公还在府邸吗?
这两个不见面倒好。”
鲁廉宪小声嘀咕槟榔王那事,三个官员都开始揶揄。
刘知远安罪名真是安的荒唐,此事成了官场笑柄。
他们在谈论。
贾琮写信给刘知远为槟榔王求情,也不知怎么个结果!
但是刘知远收上来的钱,他们丝毫不指望。
约莫两刻钟。
贾琮的轿子到了,轿子是在山阳境内置办的。
仓促之中不怎么雅观,但帷幔、挂帘、坐垫之类的!
尤家三姐妹早给他准备好了,有些是请裁缝。
有些是他们自己做,因此贾琮做得还挺舒服。
前后左右开道护卫的,有铁牛、龙曹达华、武状元。
俞禄、鲍二、柳湘莲、贾芸几人等等。
伍三哥则是帮妙玉送师父灵柩回去了。
妙玉还跟着贾琮。
道路两边都是淮安府衙门的衙役。
这场面气势在民众看来,真是有莫大的威严!
巡按出行。
别说道台比不上,也就比督抚差了一级。
按说巡按不过七品,起初朝廷规定。
巡按与地方官,礼节不过作揖而已!
也不准像钦差大臣一样出迎。
但是随着巡按权力越来越大,有些地方官甚至直接给御史下跪的。
淮安知府、巫舟退后一步,让鲁廉宪先行。
鲁廉宪也不推让,叫人备好酒!
待会要让御史大人上台说话,鼓励人心。
说一下国泰民安、修齐治平的理想。
新闻联播,总是要宣传一下的。
然而。
几个大官才走几步,前方路上却突然跑出来一名妇人!
一身七品命妇着装,拦住了贾琮的轿子,双腿屈膝跪下。
“御史大人留步,贱妾乃山阳知县的屋里人.......”
淮安知府、鲁廉宪、巫舟皆是停住脚步,面面相觑!
巫舟眼神一闪。
民众人头攒动地向前挤,不知出了什么事。
轿帘子一掀,顿时走出一位玉面皂靴的少年来!
这巡按御史大人好生英俊年少!
这是在场官员与民众的共同心声!
“你有何冤情?
为何不待本官坐镇衙门之时。
再来鸣冤?”
贾琮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妇人,虽然说拦路告状也是官方说法。
但是很多御史都讨厌,有权直接叫人打板子,再撵走的!
要是人人都来拦路告状,御史们还办不办事?
交不交差了?
“贱妾杜氏,今儿接到丈夫自杀消息。
往韩将军庙,民妇夫君死得不明不白。
还请巡按大人做主!”
杜氏旁若无人似的哭泣,她好歹是官家老婆!
镇定本事有几分,胆子也够大。
哗!
围观的山阳民众顿时一片哗然!
青天大老爷李知县居然死了!
三个官员也是面色大变,一个朝廷命官死了。
这是能随便了结的事吗?
搞不好引火烧身!
而心情最不好的就是贾琮了,这事他责无旁贷!
怎么刚刚到巡按第一站就出事了?
这把火烧得也太旺了吧?
贾琮快速隐藏了难看的脸色,心思计较起来!
如果是滑头的做法,这件事他一来就可以推掉。
让淮安府、江苏按察司先查案审案。
毕竟是人命案子,还是朝廷命官。
最终还是三法司来定,和自己没关系.......
他在地方司法的任务,仅仅是吊刷案件!
做得好了,自己也牵扯不深。
但一路所闻所见。
李毓昌做事还是挺好的,官声也不错。
贾琮内心的天平艰难不定地摇摆了一番。
“案发现场有多远?
此时情况如何?”
“回大人,不过一盏茶时间,贱妾已叫人封锁了。”
杜氏仍旧跪着不肯起来,这也不是她唯一的希望!
若是贾琮不理,她也可以进京告御状。
封建社会允许平民告御状。
但是无论打赢与否,都要被流放,得不偿失。
而杜氏不同,她是命妇,是有朝廷文书印信的。
“家夫死得冤枉,原本就好好的!
正在忙着赈治灾民,怎么说话就上吊了呢......”
杜氏泪水不绝,回头看了看三位大官。
那三人甚是镇定。
贾琮暗赞她一声聪明,道:“府台何在?
此案本官亲自受理,麻烦派府衙刑书和仵作过来。”
“大人,本府也事先不知治下发生这等事。
这接官亭.......”
“仪式就不必要了........”
贾琮认为这个新闻联播根本没什么鸟用!
就像米国总统上任要来个装逼一样。
说那么多还不如赶快做。
而且大庭广众之下。
他如果真推辞掉,那也太失民心了。
“那本官等在清江浦塔楼恭迎大人......”
鲁廉宪眼珠一转,他的礼还没送上去呢。
巫舟一言不发,虽是心怀鬼胎,有那么一点心虚!
但是李毓昌违反的是整个江苏官场的利益。
贾琮的三省御史就算名头再大,也撼动不了整个省的官场。
在这个方面。
他只要打点好按察司,就胜局大定。
朝廷命官杀害朝廷命官,这种事并不罕见!
清朝张集馨《道咸纪闻录》记载过真实案例。
乾隆年间还有耸人听闻的府台杀道台。
为了共同利益,就算朝廷命官又算什么?
........
近城市集的韩信庙。
贾琮风风火火赶来的时候,一行人只见李毓昌吊在横梁下的布条!
脚下凳子踢翻。
贾琮命令刑书记录,又把李毓昌放下来检查。
“死前明显有过挣扎状况......”
仵作吞吞吐吐地回禀:“据面相来看,是上吊而死......”
贾琮摸摸李毓昌脖子,眼神一冷。
“吊死的勒痕是这个样子么?让开!”
那仵作尴尬而又恐惧地退开。
贾琮又问李毓昌今天的情况,杜氏抑制了悲痛,只是双眼无神。
“他说要出来应酬,就是迎接大人的!
家夫很钦佩御史大人的直名。
他还是和大人同一科的进士......”
“倒是同年了,亲信随从呢?”
“贱妾也怪异,他本来带了十几个人出来的。
但是除了李响,其他莫名其妙地去了赌坊。”
“李响在哪?”
“听说家夫一死,卷铺盖准备另寻主家。”
贾琮立刻命令道:“铁牛,传我手令!
叫淮安知府发动衙门差役,把这个李响揪出来!”
与此同时。
淮安民间满城风雨,在遭受水患的同时!
有一种谣言散发出来,贾御史是个灾星煞星。
一来就受贿索贿,传说在山东就打包了几万两。
是和刘公公一样的灾星!
李毓昌之所以自杀,就是送不起礼物。
第二天就谣言满天飞了,淮安民众本不熟悉贾琮。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民间几乎坐实了这种说法。
这把火烧着烧着,烧到贾琮屁股上了。
淮安府的东城门内。
这儿既是山阳县衙治所,也是府衙所在地。
自从翰林院侍读学士、豫齐苏三省巡按御史贾琮到达两天!
府衙、县衙的基层公干人员,便不停地进进出出。
知府衙门的前大街,柳湘莲带人押了李祥回来。
便有些民众议论。
更有甚者,甚至往这里丢白菜鸡蛋的。
在古人,也包括今人的观念里。
“民不与官斗”是事实也是现实!
但是民众闹事,自古以来就不罕见。
明清时期的四川县志,就记载过不少真实情况。
民众带头闹事而安然无恙的。
这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不能一概而论!
包括贾琮读书时期的发动民众,舆论是双刃剑,看人怎么用。
贾琮那时有座师和家族名头保护,所以不会有事。
而现在反过来,明显有人把矛头指向贾琮。
“还有没有王法了?咱们辛辛苦苦办事。
帮琮三爷抓人查案,给他们的青天大老爷李毓昌鸣冤立案!
这帮刁民居然不问缘由......”
铁牛冷冷一哼,就想带人打这些民众。
“有人在推波助澜,是民间讹传,切勿动手。”
柳湘莲冷静道:“而且你不明白个中缘由,既然是衙门的公干去办事。
为了搜捕这么一个人,老百姓少不了受盘剥!
不怨怼才是怪事......”
淮安知府去了清江浦塔楼,山阳县衙代理掌印的是佐贰官县丞!
府衙代理掌印的是佐贰官同知。
贾琮进来的时候也出示了印信、勘合,这程序走了一下。
御史行辕暂时安排在知府衙门。
柳湘莲等人押李祥进了公堂,李响满口喊冤枉!
贾琮并没有当堂审案,而是退居幕后,吩咐道。
“杜氏是受害者家属,目今本官敢断定李知县并非上吊!
此案有种种疑情。”
“李响先收押府衙大牢,本官会亲自审问。”
“杜氏先与府衙老爷们的女眷居住。
为安全计,最好不要出府!
待案情明白再说。”
贾琮沉吟再三,做出了这些决定!
若是府衙来审,早报给按察司了。
问题是此案疑点重重,杀人的是谁?
杀人动机在哪里?
交给按察司得托多久,虽然是件大麻烦。
贾琮未尝不能化为一件大功劳?
众人退出。
杜氏起身,柔和端庄地抹泪:“大人,其他几个去了赌坊的人!
已问明是受巫道台麾下的巫海挑唆。
不必说巫道台嫌疑最大.......”
贾琮不置可否。
化身秘书的妙玉在隔间记录,管潮升也在静静听着。
这杜氏亦是姿色不俗之人,年轻美妇!
眼见贾琮似乎在推搪阻塞,有意拖延。
杜氏忽然过来抓住贾琮的袍子:“大人,家夫尸骨未寒,不仅与大人是同年!
仰慕大人,自上任山阳以来,无不以民间疾苦为业。
要说他何事得罪了别人,就在清廉一项。
怕是他递给按察司的状子,引起了他人的愤怒.......”
贾琮闻言还是无动于衷,眼神闪烁。
“若是大人不能为家夫申冤。
不仅他九泉之下不能瞑目。
我.......”
杜氏脸上挂着泪珠,咬了咬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说着便解汗巾。
“我情愿伺候大人,只求.......”
隔间。
妙玉刚写完几行字,都察院考核的规定!
除了巡按御史的公干必须一一记录。
还有就是民风民情也得考察,汇集成册。
这些工作都由妙玉处理!
贾芸、铁牛、柳湘莲他们肯定不行。
妙玉虽然人情世故上有缺,厌世逃避。
但以她的博学雅致,文书工作是不会有问题的。
听到贾琮没声音,那个杜氏也有些不要脸!
妙玉气愤地甩掉毛笔:“色心不改.......”
管潮升摇头道:“未必是这样,她只是被丈夫之死,冲昏了头脑!
一心只想鸣冤,且听他怎么说......”
妙玉本来要离开的,听了此言又重新坐下。
这时。
就听见那边的贾琮开口道:“李夫人不必如此,夫人对我权力的期望!
超出了原有的预期,试想一下我只不过是一个七品御史。
做到这一步已经很难,即便巫舟是嫌疑人!
能确定当天他与李知县应酬,莫说本官。
即便按察使在此,不立案之前,如何能轻易抓他?”
贾琮有条不紊说道:“第二,仅仅是全城抓捕李响!
夫人是否知道,出动这么多衙门公干。
要耗费多少银两?他们又敲诈了多少?
劳民伤财并不为过,然而本官非如此不可。
如果再托,李响就抓不住。”
妙玉听完总算是放了点心,这人还不是见到个女人就色心动的。
实际上杜氏也漂亮的,颇有风韵!
也是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女子,她听了这些话。
方才醒悟过来,羞愧道:“那大人为何.......”
他刚才只是在思考其中关要。
贾琮摇头失笑道:“此事我会处理,夫人不必过问了!
安心等候就是。”
说罢,贾琮便抬起手掌压下来。
杜氏便感激告退,也没说要出钱打点!
告状需要银子,民间个个都知,可李毓昌实在清廉。
杜氏只能回房,叫丫头把嫁妆典当了。
“江苏巡河道有两个人,一个是江南的汪大成!
东翁有交情,另一个就是这江北的巫舟。
此人是忠顺亲王门下人,也是忠顺王爷安排他下来的......”
管潮升递上一份文书。
“好。”
贾琮沉吟道:“管先生,这个李响。
你亲自去审,不能再拖了。”
管潮升知道贾琮在考验他的能力,抱拳退下。
妙玉也奇怪,贾琮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