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斜的阳光透过茂密的竹叶,在地板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光芒,原本静谧的房间内传来几声争执:
“这篇文章,进退合度,颇有见地,实属上佳。”
“非也非也,对答尚可,然字迹绵软无力,观字见人,不过尔尔。倒是老夫手里这篇文章,虽行文朴实,却好在一个真意之上。此人用笔敦实,看着是下了一番苦功的。”
“我这里也有一篇佳作……”
几位先生争来争去,却争不出来一个高下,正在这时,一个身着竹叶青广袖长袍之人自门外走了进来,银线绣制的星辰随着行走若隐若现。
“碧虚先生!”
来人的出现让几位先生眼睛一亮,连忙将人拉至案前:
“碧虚先生来看看,您觉得那篇文章可点为榜首?”
碧虚先生微微颔首,一一阅过案头之上被人筛选出来的文章后,看着其中一篇,微微凝眉:
“此文……”
一位先生挤进来,看到碧虚先生点出的这篇文章,笑的眉开眼笑:
“碧虚先生也瞧中这篇了?他们都说这篇文章的字迹太过于绵软无力,不可点为榜首,可终究瑕不掩瑜呀!”
“不,这篇文章不该出现在这里,打入中品吧。”
“碧虚先生,这……”
“除用笔轻浮之外,满篇尽是辞藻堆积,华丽有余,内蕴不足,点为中品,已是宽宥。”
碧虚先生点评完后,又选了三篇佳作出来,一者锐气逼人,用词犀利;二者大开大合,立意高远;三者质朴无华,余韵悠长。
“而今,圣上圣明已久,已非先帝之时,喜好辞藻华丽的恭维之词,诸位选人还需谨之,慎之。”
碧虚先生说完,便准备提笔写评,到手伸到一半,便收了回去,只温声道:
“还请诸位代劳,我院中还煎着药,告辞。”
碧虚先生走远后,一位年纪稍长的先生抚须一叹:
“确实是我着相,久不见用词如此侈丽闳衍的行文,一时见猎心喜,却未究其内涵,是碧虚先生给老朽留了脸面。”
“碧虚先生还是一如既往的眼光毒辣。”
“碧虚先生少年成名,自不是我等与之相较,只可惜……”
“天妒英才,可惜可惜。”
“呵,什么天妒,怕是人害!”
……
几位先生说着话,将那原本糊住名字的试卷拆开,而那张入了上品,又被打回中品的答卷,赫然上书三字——楚凌绝。
与此同时,楚凌绝坐在放着冰鉴的马车里,揉捏着自己的手腕。
东辰书院办事讲究效率,至今日日落之时,便该有个答案。
楚凌绝已经可以想象到,自己那篇异于旁人的文章一出,必定备受追捧,那抽疼的手腕,也无法掩饰他的好心情。
“世子出马,一个顶俩!待世子摘下东辰书院的榜首归家,老夫人,侯爷和夫人一定会高兴坏了!”
小厮看楚凌绝心情好,也跟着拍马屁。
楚凌绝扬了扬唇:
“此事尚未成事,不可胡言。”
楚凌绝虽有轻斥之意,可面上却带着笑,小厮哪里能不明白楚凌绝如何想的?
“害,这不是铁板钉钉的事儿吗?世子打五岁开蒙,便由名师教导,岂是那些破落户和泥腿子之子能比的?”
楚凌绝听了这话,眼睛闪了闪,没有说话。
毕竟,那位和爹爹娘亲较着劲儿的“哥哥”,现在也不过是一个泥腿子之子罢了。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慕荣华,还是图谋更大呢?
不过,这和现在的他没有关系。
毕竟,只要他以勋贵之身,却能得榜首考入东辰书院,在京中名声必定更上一层楼。
不管是爹爹,还是娘亲必是无法割舍他的。
“放榜了——”
楚凌绝回过神,稳坐如钟,淡声吩咐道:
“既出来了,便去看看,回府也好告知祖母,爹爹和娘亲。”
小厮笑嘻嘻道:
“得嘞,小的这就去瞧一眼!”
虽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但也得亲眼看过才是。
不知过了多久,那小厮终于回来了,却是连滚带爬的上了马车:
“世,世子……”
“怎么了,跟见了鬼似的?”
楚凌绝漫不经意的喝了一口茶水,那小厮磕磕巴巴答话:
“世子,世子未能取得榜首!”
“那看来这一次的学子学识渊博。不是榜首也无妨,毕竟是东辰书院。”
楚凌绝的话让小厮更加战战兢兢:
“也,也不是第二名……”
“不是第二名,那第三……”
楚凌绝有些诧异,他看着自己至今酸疼,也手指上伤痕累累的模样,眸色微沉。
看来,是字迹拖了他的后腿。
小厮听到这里,只心一横,眼一闭道:
“此番东辰书院取中一百五十位学子,世子您排名六十八名!”
“多少?!”
楚凌绝拍案而起,惊怒交加。
他堂堂侯府世子,自幼名师教导,如何能在一个小小书屋的择生试中落入中流?!
“六,六十八名……”
小厮颤颤巍巍的说着,楚凌绝说着就要冲下马车,被小厮死死抱住腰:
“世子不可啊!小的方才上来时,便听到有人议论世子,您贸然下车,只恐,只恐要受折辱啊!
您还年幼,那无涯郎君昔日也不过是十三岁时才以秀才之身入了东辰书院,您若是不甘,还有一年时间!
况且,十二岁的小郎能考入东辰书院,即便只是中流,也是顶顶厉害了!”
小厮的话,楚凌绝终究是听进去了,渐渐冷静了下来。
“第一名是谁?”
小厮愣了一下,才小心翼翼道:
“您是问被山长用择录函录入的那位,还是择生试上的那位?”
“都说来听听,还有,他们又年岁几何?”
“这……择生试的头名是一位年岁一十七岁的秀才,名唤师信。”
小厮说着,不由咽了咽口水,犹豫起来:
“至于那位择录函的学子,名唤……徐瑾瑜,年岁,年岁十二岁。”
“你说什么?!徐瑾瑜?哪个徐,哪个瑾瑜?!”
“徐是双人徐,瑾瑜就是……”
楚凌绝早在听到“双人徐”三个字的时候,就觉得一股子寒意自脚底窜了上来。
这个,本该属于他的名字。
这个,在府中被娘亲讥讽过,穷人贱命心却高的名字!
楚凌绝又在心里对自己说,或许只是同名同姓,可大盛国内,又有多少同名同姓又同岁之人?
“回府。”
楚凌绝哑着声,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一样。
马鞭一响,车厢一动,吹来的微风掀起了轿帘,但见那书院正门之处,一个粗衣麻袍的少年正与身穿东辰院服的学子笑着说着话。
西沉的微光在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让人只觉得他竟晃眼的昳丽,哪怕粗衣布袍也无法掩饰的高华气度。
楚凌绝死死的盯着那道身影,哪怕他并未见过亲眼见过,可他也清楚的明白眼前人就是他的那位“哥哥”!
楚凌绝看了许久,等到徐瑾瑜转身的那一瞬,他如同被惊吓到了一样,倏然松了手,靠着车壁,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他太完美了。
即便是长在乡野,可却形貌昳丽,举止不俗,这张脸若是被娘亲看到,哪怕他是一个一无所知的花瓶,也将被娘亲捧在手心显摆。
楚凌绝自幼时就知道,娘亲一直因为他未曾继承爹爹的好相貌而惋惜不已。
毕竟,高贵的宁家小姐连天家也嫁的,又为何选了一个一无是处的侯府世子呢?
也不过是为了一幅好皮囊罢了。
可方才的惊鸿一瞥,楚凌绝只觉得自己的心差点从嘴里跳了出来。
那是连临安候也要逊色三分的好相貌,纵使现在尚还青涩,可也能让人窥到来日他长成之日,该是如何的霞姿月韵,风流倜傥。
徐瑾瑜敏锐的察觉到似乎有一道注视着他的目光,可迎面而来的是一辆华贵的马车。
徐瑾瑜不由摇了摇头,想来是方才车夫探查路况的原因吧。
因着他与陆监院,林书真三人说话耽搁了时间,择生试已然开考,是以他不得不等待择生试结束。
谁让这东辰书院依山而建,连个后门都没有可走的。
若是让徐瑾瑜顶着天南海北前来考试的学子的目光自那青砖大道走过,也不过徒惹是非。
而陆监院也觉徐瑾瑜或会无聊,加上徐瑾瑜那手小儿涂鸦式的字实在是有些不堪入目,这便将人留下来练了一下午的字。
是的。
拿着传闻中特殊的、山长亲自签发的择录函入东辰书院的徐瑾瑜第一件事儿是练字。
可徐瑾瑜虽然对于写毛笔字不甚熟练,可是他仍有着十数年的钢笔字的经验,这就导致陆海远一面恨铁不成钢,一面纳罕:
“明明未习过久的字,何故自有一番章法在其中?只是这用笔架构间,委实不同以往,真是奇也怪哉。
若不是你小子年岁太小,对于运笔,行文一窍不通,老夫都要以为你说你是初学实在逗弄老夫了!”
最终,徐瑾瑜抱着陆海远和林书真友情赞助的字帖和笔墨纸砚离开了书院。
天色苍茫,徐瑾瑜还有闲心去买两支糖葫芦并一袋糕点,然后才慢悠悠朝家走去。
徐家宅院,小妹披着星光,怀里的鼓鼓囊囊自外头溜了进来:
“长姐闭眼!”
大妮心神不主,但听了小妹的话还是乖乖闭上了眼睛。
“张嘴巴,啊——”
“呀,好甜!”
大妮睁开了眼睛,就看到小妹从怀里掏出来了一包用绿叶子包好的樱桃,和她一起蹲坐在门坎儿上:
“嘿嘿,甜吧,我特意挑的呢!给长姐先尝个味,不要皱眉啦!等哥哥回来我们一起吃!”
大妮甫一展眉,却又皱了起来:
“好,我们等大郎回来。”
大妮说着,心里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屋内已经收拾的差不多的家当。
真希望大郎可以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