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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狼小说 > 寡妇峰前是非多 > 1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天

1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天

    怀渊峰上,哭声震天。

    白幡飘荡,魂香袅袅,把灵气四溢的修仙之地渲染出一丝凄诡的气息。

    如此情形,已在云衔宗中持续三日。

    今天是最后一日。

    许娇河身披素衣,怔怔跪在厚重无光的棺椁之前,苍白的面孔并无几分真切的哀意。

    过了半晌,一旁的窄门开启,有人踱步到她身边,足音渐歇。

    来人用很低的声音提醒道:“师母,此情此景,您若止了哭声,恐怕不合规仪。”

    许娇河这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登时红了眼眶。

    一张春花蘸水的美人面酝酿几瞬,垂眸落下泪来。

    “为何会这样,闻羽?”

    许娇河不敢抬眼,望着被称为闻羽的青年的滚边衣袍,仿佛为了洗脱罪责一样,径自开口抽泣着说道,“事发之时,夫君正与我在后山的洞府里面渡灵,不知为何,忽然狂风大作,接连劈下九道惊雷,生生打在夫君身上……接着他吐出一大口鲜血,连我也被雷劫的余威震得不省人事……”

    雷劫的可怖之处仍停留在脑海之中,许娇河叙述时忍不住双肩一颤。

    她的身形本就婀娜,再着服丧的无纹素衣,生生在气氛沉肃的殿内带出一段微妙的风情。

    许娇河不知道游闻羽在看她,只以为是他也给不出答案。

    于是心下越发惶恐,忍不住又一迭声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闻羽你说,长老们会责罚我吗?”

    游闻羽的目光凝在她衣袍之下露出的一段白颈,待许娇河又唤一声,才转过眸光扫向跪在殿外乌泱泱的弟子们,不动声色地安慰道:“师母,先别想这么多,当务之急,圆满完成丧仪最要紧。”

    他绕过许娇河身畔,取过三炷魂香点燃,下跪磕头过后,将它们插在棺椁正对面的香炉中。

    许娇河死去的道侣纪若昙收的弟子实在是少,只得游闻羽一根独苗。

    故而偌大的怀渊峰,唯有游闻羽一人协助许娇河为其师尊治丧——说是协助,但人人皆知许娇河向来是个扶不上台面的,因此偌大的濯尘殿便由游闻羽里里外外一意打理。

    今日他终于得了空来看望一下许娇河的情况。

    果然不出所料,这位被师尊娇养起来的师娘,仍维持着三日前的姿势,跪在棺椁前面。

    游闻羽瞧得好笑,趁人不注意,往许娇河的怀中塞了一对护膝。

    对方的目光立刻如蒙大赦一般,含着泪透出几分鲜亮。

    “再忍忍。”

    游闻羽劝道。

    ……

    傍晚时分,这场持续了三日的丧礼终于结束。

    记录平生功绩的白幡和代表悼念之情的魂香撤掉大半。

    怀渊峰的正门大开,那些跪在濯尘殿外的弟子们陆陆续续远离。

    空旷的殿内只剩下许娇河一人。

    她小幅度挪了挪发麻的膝盖,只觉得哪怕戴上护膝胀痛都不堪言说。

    可碍于某些原因,许娇河不敢乱动,忍着痛老老实实跪着。

    这三日里,那些似乎生下来就是一张板正面孔,口中尽是教条宗令的长老们时不时在她身边走过,投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沉重、疑惑和冰冷。

    许娇河以为纪若昙的丧事一结束,就会有人唤她前去查问。

    却不想跪到深夜,依然无人到访。

    守山弟子将正门一关,濯尘殿更显寂寥。

    深秋冷冽的寒风无孔不入,将许娇河单薄的衣衫吹得窸窣作响。

    她拢了拢臂弯的披帛,正在思考要不要回屋睡觉之时,游闻羽的身影又由虚聚实浮现在手畔。

    “师母。”

    许娇河被他吓了一跳,眼眶中未干的泪滑下一滴挂在腮旁:“你怎么无声无息的跟鬼一样?”

    游闻羽自觉站在大殿的入风口,替许娇河挡掉些许寒意。

    做完这件事,他又将视线定在那抹泪珠上,随即竖起一根手指,淡声说道:“嘘——师尊新丧,师母您的言辞还是忌讳些比较好。”

    见他又提到纪若昙,许娇河的眼中划过一丝道不明的心虚。

    往日绝不可能对游闻羽服软的她闭上了嘴,隔着布料揉起膝盖来:“既然夫君的丧事已经结束,那我应该可以不用继续跪在这里了吧?”

    她在这里待了整整三日,每天只能趁着人少的时刻,就地合衣打会儿盹。

    这点苦头,换作云衔宗的其他修士,哪怕在最低等的炼气期弟子看来,都不足为道。

    偏偏许娇河是整个宗门里面唯一的普通人,还是个异常娇气的普通人。

    游闻羽正是了解这点,才会在深夜赶来。

    “真是奇怪,师母平日最会躲懒,怎么这种无人的时刻,您竟跪得如此认真。”

    这是游闻羽今天第二次驳她了。

    许娇河被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没好气地把头一抬道:“还不快把我扶起来。”

    她伸出一双柔弱无骨的素手,等待着游闻羽来搀扶。

    然而昔日有求必应的青年,此刻却只敛着一双温润多情的桃花眼,默不作声地将她看了一遍。

    那里面灌注的情绪许娇河说不上来,只觉得深秋夜风的寒凉吹到了心尖。

    待许娇河还要再看,游闻羽却恢复成她看惯了的翩翩青年的模样。

    宽大手掌架在小臂下方,稍稍用力,便把身量轻盈的她带了起来。

    “并非是小徒执意要唠叨,只是现在师尊已然无法庇护于您,您这个性格还是改一改为好。”

    一通文绉绉的劝慰,将本就怀揣十分困意的许娇河绕得云里雾里。

    她头一点一点,敷衍地应承着,脚下的路堪堪迈出一步,呼痛的声音骤然在唇边溢出:“游闻羽,膝盖太疼了——我走不了路!”

    游闻羽扶着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无奈叹气道:“那师母待如何?”

    许娇河眼珠一转,慢吞吞地说道:“你们修仙之人会的不是很多吗?总有办法帮我。”

    许娇河心中的小算盘打得精妙,夫君一死,她便成了怀渊峰名副其实的主人,掌握着无数秘宝和灵力资源,要在她手下讨生活的游闻羽,焉有不供着哄着的道理。

    她这头自顾想得火热,没来得及注意青年的眸光。

    下一瞬,被酸痛充斥的身体腾空而起,腿弯和后背各插入一只手。

    “游闻羽,你在做什么?!”

    青年做着出格的事,面上一本正经道:“帮您减轻痛苦。”

    ……

    此时此刻,许娇河格外庆幸怀渊峰拥有人少的好处。

    游闻羽抱着她从正殿一路走来,没看见半个人影。

    推开居所的雕花木门,许娇河被安放在山水屏风后的深红拔步床上。

    游闻羽没有解释自己的行为,道完“师母辛劳,早日安睡”的话语后,垂头恭敬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侍女露华捧着衣裙和伤药抬步走进。

    “露华,快去给我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许娇河爱洁,在濯尘正殿有人盯着尚且能够忍耐。

    到了自己的地盘,三日无法洗澡的肮脏感便换作蚁虫爬动在四肢百骸。

    她用手撑住床沿,将褪下来的素袍丢在地上,又被放下手中托盘的露华捡了起来:“夫人,这衣服不能丢,您还要穿着它为道君服丧一个月。”

    露华的声音沙哑,显然哭过一场。

    她为了谁而哭,不用猜也知道。

    整个云衔宗上下,似乎是个人都比自己有良心。

    说不出的烦闷游走在许娇河的情绪中,可她从来不喜欢冲着比自己弱势的人发脾气。

    于是憋了一口气,又问:“那给我准备热水澡总可以。”

    “也不行,道君新丧,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怀渊峰。”

    露华的话断在这里,未尽之意许娇河已然知晓。

    她拧起细长的柳叶眉,低声抱怨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来替我上药。”

    露华低头应承,又掐指作诀,对她的身体施了一个低级的清洁术。

    水流般的华光过后,许娇河的身体连同衣衫都洁净如新。

    她舒坦了不少,乖巧地撩起里裙,露出两片泛出青紫的膝盖,任凭露华将灵力注入随身带来的灵药之中,然后将白瓷瓶里的药粉均匀地撒在蕴着淤血的肌肤上。

    “轻些,好疼……”

    涂成杨妃色的指甲陷入锦被之中,许娇河咬着唇,呼痛声却比刚才对着游闻羽要来得柔软。

    “夫人,请您忍忍,这药就是要渗入肌肤才有效果。”

    露华目不转睛望着眼前两片受损的膝盖,到底语气和动作都缓和了许多。

    ……

    等露华上完药告退出门,许娇河散着乌黑的长发躺倒在床。

    她自十五岁被云衔宗的弟子从嫡母手中救下,到如今已经过去七年,虽然知道他们叫自己嫁给纪若昙怀有别样的目的,但好在这七年里,她所过的生活远比从前舒心许多。

    享受够了年岁,便是真的为纪若昙去死也没什么——可许娇河未曾料到死亡时间来临得这么早,偏偏她又因为偷听到纪若昙和秉礼长老道明真相的对话,无法生出爱慕对方的真心。

    那聚集在乌云之间翻滚不息的雷劫,唯有自己心甘情愿,方能以身相替。

    许娇河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一时欢喜,一时忧愁。

    欢喜的是,纪若昙一死,自己可以继承他的所有财产,更不用再战战兢兢等待死亡的来临。

    忧愁的是,纪若昙死的蹊跷,不知道云衔宗又会作何决定。

    还有游闻羽。

    没了纪若昙在上面压着,他的一言一行也不如往昔恭顺。

    想到那个逾越的横抱,许娇河差点从床上坐起。

    她取过旁边的素衣,将它当成游闻羽的脸,狠狠捶打几下,接着丢到矮几上。

    气顺一些,洒在膝盖上的灵药亦开始发挥作用,阵阵刺痛化作一股温热的暖流将伤处包裹。

    许娇河舒服地低叹一声。

    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去想。

    她吹灭床旁的灯火,将锦被拉过肩膀,换了个姿势闭上眼睛。

    而顺着窗棂飘洒进来的月光,轻轻照亮了盘踞在角落、不曾被发觉的一抹怪异黑影。

    那影子一短三长。

    长的部分仿佛柔韧的枝条。

    短的部分,却层层叠叠,如同花开的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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