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刚回到怀渊峰的屋舍,许娇河便催促着游闻羽解释清楚刚才那两句没头没脑的话。
从修行之地赶到明镜堂,又动用大半灵力建山立峰。
游闻羽以为自己做了这许多,怎么也能够换来许娇河几句柔声软语,却不想对方只是施施然地提起衣裳,歪着身子靠在拔步床的红木架子上,丝毫没有招呼他坐下的意思。
无奈之下,游闻羽只好寻了香案前的矮椅,将它搬到许娇河面前,敞开双腿坐下。
“你怎么磨磨蹭蹭的?”
许娇河捏了把春凳上摆放的各色干果在掌心,挑出颗浑圆饱满的塞进口中,撩起眼皮朝他看来。
雪色的绸缎裙摆下方,一截莹润纤细的脚踝未着寸缕,悬在拔步床的边缘,一翘一翘。
游闻羽敛睫窥去一眼,抬头便恢复目不斜视的君子姿态:“师母应该知道吧,修仙者要平稳突破自身桎梏,到达更高深的境界,需要进行天人感悟。”
“我怎么知道呀?”
许娇河最不爱听这些高深的名词,她用齿尖将干果的外壳磕碎,嫣红舌尖轻巧一卷带出黄澄澄的果实咀嚼,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只是没有灵根的普通人,夫君哪里会同我讲这个?”
游闻羽被她理直气壮的言辞噎得沉默,转念一忖又确实如此。
他想了想,换成通俗易懂的言语对许娇河道:“简而言之,我本不到时机提升境界,但算到师母您今日会遭逢劫难,因此服用了一棵千年丹朱草来强行突破合魂期到洞彻期的桎梏,再加上——”
“哦,我明白了。”
许娇河打断他的话,“你走了捷径,所以根基不稳,才会受伤。”
也不算太笨。
游闻羽得出结论,点了下头。
将甜蜜的干果咽下,再将破碎的外壳唾入一旁盛放脏物的托盘中。
许娇河上下打量青年几秒,忽然问道:“那你的伤什么时候才能好?”
她天生一张柔靡的美人面,春水般的目光不语亦能传情。
此刻问出近乎关怀的话语来,叫游闻羽心跳错乱了一拍,颇为受宠若惊。
他答道:“若只是境界不稳,调息几日就能好转。不过我耗费了半身灵力开峰,料想恢复境界应该会慢上许多……大概,一个月总能好吧。”
一个月,这么久。
许娇河舒展的面孔一皱,看向游闻羽的眼神多了几分旁的暗芒。
如今,她虽有了护身符,但谁知道薛从节那老匹夫几时又发起疯来,非拉着她为纪若昙陪葬。
游闻羽好得这么慢,那这一个月里自己岂不是很不安全?
许娇河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坐在对面的青年瞬间猜到她的想法。
他默默隐去心里那点感动的情绪,淡声道:“师母成为怀渊峰之主这件事,已经在宗主那里过了明路,宗主也说过,不许执法长老再对您使用搜魂术,您大可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危。”
游闻羽一收起嗓音中刻意展露出来的柔和,声线就变成了能够封冻一切的冷泉。
许娇河再愚笨,亦察觉到青年的心情不太痛快。
于是握住他的手,勉强展现出三分为人师母的关怀:“闻羽,你别多想,我不过是觉得怀渊峰如今只剩我们两人,势单力薄……要是你的伤一直不好,难免要看别人眼色过日子。”
游闻羽的手贴上温软肌肤,较常人来得更浅的眸色一滞。
他目光深沉、并不表态的脸庞,看得许娇河心生怯意,就在她想要把手收回去的时候,游闻羽反手一握将她的手其扣入掌心:“您的顾虑,我都明白,但凡有徒儿活着一日,师母定能高枕无忧。”
许娇河及笄之年嫁给纪若昙,到如今二十二岁,从未和人谈过正经的感情。
她隐约感觉到游闻羽的态度有些奇怪,如何奇怪,又说不上来。
可不管怎样,夫君新丧的寡妇不得与其他男人过从甚密她还是知晓的。
许娇河使出吃奶的力气,把自己的手从游闻羽的掌心解放出来,口中又转移话题道:“我还有件事不懂,你帮我看看。”
好在游闻羽没有强求,顺承地松开指节:“师母说的是软剑青、呃,柳夭?”
许娇河做足了同他抗争的准备,手掌那端的力量却陡然消失。
她猝不及防向后仰去,差点整个人翻倒在床。
幸而扶住了床架,才勉强维持着规整的仪态。
她含怒带怨地瞪向游闻羽一眼:“什么青游,我的软剑分明叫做柳夭,柳夭不好听吗?”
随着她唤出名字,缠绕于腰间的绦带刹那变化形态,浮在半空中,似乎在端详二人的举动。
许娇河抓住柳夭的剑柄,把它放在游闻羽的膝盖上:“你且看看,它的威力如何?”
许是游闻羽的剑法和灵力来源于纪若昙的传承,柳夭对上他并没有表现出抗拒的锋芒,任由他注入一缕灵力,流淌在剑身的每一道纹路之中,响应一般微微亮起。
能够触摸无衍道君亲手打造的名剑,还能用灵力与身处其中的剑灵交流共鸣。
这是多么难得的感悟境界的机会。
哪怕身份尊贵如游闻羽,也忍不住眸色发亮,鼻尖溢出压抑着炽热的吐息。
许娇河不懂这里头的关窍,只是略显不耐地等在一旁。
半晌,游闻羽将剑递还给她,语气比春风还要轻缓:“师母,我已经查明柳夭的境界,它的威力与一名合魂期的修士不相上下,有它保护,小洞天内能伤害您的人屈指可数。”
屈指可数,是游闻羽拿来哄骗许娇河的说辞。
不过,柳夭剑具备合魂期的力量却是确有其事。
许娇河的心绪雀跃起来。
但雀跃过后,她又想到一点:“我是凡人,柳夭是灵剑,夫君不在,它真的能够任我驱使?”
“是,师尊将您的气息和他力量封于柳夭之中,因此普天之下,它只奉您和师尊为主。”
游闻羽话音未落,便听见床榻之上一声欢呼。
他看着许娇河心肝肉似地将软剑抱在怀里,口中念念有词地感谢着纪若昙,不免失笑:“还是要当心些,虽然柳夭已经认您为主,但兵器无眼,容易伤人。”
许娇河做侍郎府的小姐时,就常常被嫡母和内院婆子管教,哪里还愿意听游闻羽的唠叨。
她唇边的梨涡浅荡,纤长的睫羽如蝶翼般一下一下轻扇,头也不抬地敷衍道:“好啦好啦,我都知道啦——闻羽你应该累了吧,天色已晚,要不早点回去休息?”
……
送走无言但透出几分哀怨的游闻羽,许娇河捧着柳夭剑坐回原来的位置。
在她的意念控制之下,这柄名剑一时在室内游荡飞舞,一时首尾相连变成个浑圆的圈。
一人一剑玩闹得不亦乐乎。
这也极大满足了许娇河见到那些仗剑飞行的修仙者时,产生的羡慕和向往之心。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她兀自感觉到有些疲惫。
似乎不用灵力催动软剑,依然要消耗掉不少精力和元气。
许娇河心满意足地抚摸着柳夭,将它变回绦带,紧紧系在腰上,一闭眼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无梦无愁,酣甜异常。
再睁开眼,已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怀渊峰上,唯有侍奉的仆婢和必要的守门人,此刻月上峰顶,万籁俱寂。
未遮挡的窗棂外,灵力维系的明晰灯火在院落的四角阒然燃烧。
许娇河睡得迷迷糊糊,借着似有似无的光亮,一转眼便看到了山水屏风上的景象。
莹莹流淌的河水和收翅亭立的雀鸟,均象征着时间来到酉时过半。
“哎呀!”
许娇河一拍脑袋,掀开薄毯坐起。
她的脑中睡意未减,一片空白,刻入骨髓的习惯已经敦促身体自发向床底摸索鞋履。
完了完了。
早就过了用晚膳的时辰,纪若昙一定会罚她抄写一百遍《怀渊峰日常例令》。
纪若昙三个字碾过舌尖,许娇河的动作又顿了下来。
她随即捂住双眼,自失一笑:“是我忘了,夫君已经不在了。”
“真奇怪,从前他在的时候,我并不认为自己是有夫之妇。”
“如今不在了,才发现处处都是他的踪影。”
许娇河下意识呢喃几句,又暗自嘲笑自己矫情。
她取出引火符点亮床头的油灯,将滑落肩膀,露出一抹藕色细带的衣衫重新拢了上去。
窸窸窣窣的轻响在略显昏暗的室内持续了顷刻,许娇河穿好衣衫,踩着鞋履站起。
来不及伸个懒腰,空空如也的肠胃发出更加响亮的动静。
许娇河摁着肚腹,单手松松挽了个发髻,再插入一根和田玉的簪子。
她没有再传唤露华进来伺候,而是径直朝着坐落于内院另一侧的膳厅走去。
大门吱嘎一声开启,又吱嘎一声闭合。
没有吹灭灯光的房间里,匍匐在衣柜侧面的黑影动了动。
它如水般沿着光滑的木面淌落,来到许娇河方才坐过的拔步床前。
静立了一会儿,它那层层叠叠犹如细长丝条组成的顶端,陡然生出实质的漆黑触手,蜿蜒着伸长向下,捡起许娇河不小心遗落在床缘的一小片干果碎壳,将它无声地丢回春凳上的托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