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旦想通这一层,谢灵瑜心头如卸下了大石,轻松许多。
这一轻松,她也觉得有些饿了。
这几日她处于病中,几乎都是以汤药流食吊着,没吃什么东西。
“传早膳吧,”谢灵瑜吩咐道。
春熙一听,忍不住露出喜色,殿下主动叫膳,大概身子是真的好转了。
这都知道饿了。
谢灵瑜靠在美人榻,看着面前的菱形花窗 ,忽地开口:“把窗子开了透透气,殿内闷得慌。”
春熙惊讶:“殿下,外面虽未起风,但到底还二月,您这身子还……”
谢灵瑜朝她又瞥了一眼,眼神倒不是说多凌厉,却叫春熙心头一颤。
是以她不敢多言,走过去将花窗半支了起来。
今日确实未起风但刚过二月,外头依旧冷得厉害,幸亏殿内地龙烧得热腾,即便开了窗也并不觉得冷。
“要不奴婢去将年前圣人新赐下的白狐皮披肩拿过来,”春熙还是不放心。
正说话间,殿门又被打开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哎,您怎么得就起身了,不是说了让您躺在床上好生将养着,”人还未到跟前,话却已至。
谢灵瑜抬眸,就见一个满身穿金戴银的妇人到了跟前,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丫鬟,手里提着红木雕花食盒。
“春熙你也是,女郎正病着呢,你也不多劝劝,哎哟,怎么还开了花窗。”
这妇人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谢灵瑜看着她上下翻动的嘴唇子,单手托着腮,竟不觉看得笑了起来。
“女郎,您这是怎么了?怎地这般看老奴,”花嬷嬷这般絮叨半天,才惊觉谢灵瑜眼神不对劲,那股子似笑非笑的模样,好像擎等着看笑话似的。
谢灵瑜还真不是专门看笑话,只是乍见故人,有种荒唐感。
这位花嬷嬷并非她乳母,而是几年前她到上华宫别居时,母妃特地派给她的管事嬷嬷。
她突然离开王府,独自住到上华宫,颇有些举目无亲的孤寂。
花嬷嬷更是趁机对她百般讨好。
谢灵瑜自然渐渐信重了她,却不知这人一开始便是母妃放在她身边的耳目。
最重要的是,前世除了从她书房中搜出那封密信,还有一个人证。
那人便是花嬷嬷。
她是谢灵瑜身边经年侍奉的老人儿,她出来作证,足可坐实谢灵瑜的叛乱之罪。
如今再见她这般殷勤讨好自己,谢灵瑜可不就想发笑。
“老奴特地让人做了份参汤,”花嬷嬷将食盒打开,献宝似的将里面的小碗端了出来:“您还是趁热喝了。”
春熙瞧着碗里的山参,忽地说道:“这参该不会是圣人昨个刚赏赐的吧?”
“你这小丫头倒是好眼力见,”花嬷嬷语气还挺松快。
春熙一撇嘴:“圣人赐的山参,殿下还未瞧见呢,倒是叫您先给炖了。”
花嬷嬷朝她横了一眼:“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惦记着咱们女郎身子,虽说圣人赐的山参精贵,可再精贵能比得过女郎的身子吗?”
春熙气的咬唇,只恨自己是生不出这样狡辩的口舌。
都是伺候殿下的人,她岂会不知这个花嬷嬷的做派,摆谱摆的比什么都大。
就说这山参,春熙敢拿脑袋保证,花嬷嬷让人给殿下做参汤的时候,自己肯定早已经喝过了,她干这事儿可不是一回两回了。
还美其名曰,替殿下试毒。
啊呸。
“春熙,端来,”谢灵瑜突然开口。
两人这才意识她们竟在谢灵瑜面前拌嘴,于是纷纷闭嘴不敢再说话,春熙赶紧从花嬷嬷手里端过汤盏,手指贴着碗壁试了试温热,这才小心翼翼递给谢灵瑜。
谢灵瑜安静喝了几口参汤,其余众人皆不敢言语。
她虽不说话,但脑子里却没停下来。
其实底下人什么德性,还得看主子。
谢灵瑜性子虽淡,却不是刻薄的主子,甚至有些过分纵容。
她是怕授人以柄,传出什么苛责家仆的名声,无端也生出是非。
况且花嬷嬷在她面前一贯的讨好逢迎,又是她母妃亲自给她的人,她便是冲着母妃的面儿,都多给了三分薄面。
只是有些人天生就不知进退,三分薄面能让她开起染坊。
上华宫统共只谢灵瑜一个主子,花嬷嬷在这里颇有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意思。
直到窗外传来隐隐吵闹声,谢灵瑜抬头,从菱花窗半敞着的窗缝里,有人影似闯进了院中,只是很快便被守在殿外的其他婢女拦了下来。
两相纠缠之间,来人奋力挣扎,发出呜咽作响的声音。
“何人在外?”谢灵瑜微微抬高了声音。
殿外之人听到她的声音,心气一振,竟挣脱其他婢女的拖拽,高声喊道:“殿下,婢子月桃有冤屈,求殿下为婢子做主。”
此刻殿内的几人神色各异,春熙自是惊讶,没想到是谁敢这般大胆。
而花嬷嬷听着这声音,立即道:“也不知是哪个不动规矩的,竟敢跑到这里来撒野,待老奴去料理了她。”
谢灵瑜见她这么急切,反而来了兴致。
她弯唇淡笑了声:“既然她胆敢闯到这里来,不如就听听她有何冤屈。”
说着,谢灵瑜已然起身,朝着殿外走去。
谢灵瑜到门口,瞧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婢子,模样倒是有几分清秀姿色,一瞧见她出现,婢子抬头双眼含泪中透着悲愤。
谢灵瑜垂眸:“你要我做什么主?”
这个婢子往前爬了几步,跪伏在地:“殿下,上华宫主事薛贵因强纳婢子不成,竟派人将婢子父亲的腿打断,意图想要逼迫婢子全家屈服。”
不等谢灵瑜开口,旁边的花嬷嬷怒呵道:“放肆,你一个小小婢子不好生当差,还不顾女郎还在病中,这般强闯到内殿来,如今竟敢开口污蔑主事,这上华宫里还有一点规矩吗?”
“来人,将这婢子给我拖下去。”
她一开口,两旁的婢女当下起身,几人合力便要将月桃拖下去。
“殿下,婢子乃是您的人,即便有错也理应由殿下定夺,”月桃心知自己若真被拖走下场可想而知,于是她不顾一切挣扎,又急又快的喊道。
花嬷嬷一听这话,更来气了:“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婢子,把她嘴堵上。”
一个婢女当下拿出帕子,要捂住月桃的嘴。
此刻月桃双手被死死钳住,眼看着帕子要捂到嘴上,眼底终究露出绝望。
谢灵瑜冷眼看着这一切,不由想到原来自己从前竟这般软弱。
花嬷嬷一个奴仆,摆的谱竟比她还大。
这些婢子一听吩咐,便当着她的面,二话不说动手了。
“慢着。”
一道清冷女声,突然响起。
这一句飘然而至的两个字,让月桃眼中一下重新有了光。
“放开她,”谢灵瑜望向左右还抓着月桃的婢女,吩咐道:“让她继续说。”
“殿下,我知道薛贵他手脚不干净,他倒卖上阳宫中物件,因为他同婢子说,若是嫁给他日后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他年纪与婢子爹爹相仿,又生性好色,婢子岂能委身与他。”
她这么一说,花嬷嬷当下就急了:“女郎,这个婢子这般没规矩,您可不能听信她的一面之词。”
“一面之词,”谢灵瑜长眉微扬,轻飘飘抛下一句:“派人前往薛贵搜查,一查便可分辨是非。”
“春熙,你去上华宫参军处传我的话,让他带一队护卫,立即搜查薛贵住处。”
这话一出,别说花嬷嬷,便是春熙都惊呆了。
谁不知这位殿下虽身份尊贵,却性子过分宽宥,即便上华宫真有人犯事,多半是大事化小,轻拿轻放了事,何曾见过殿下这般雷厉风行。
春熙走后,花嬷嬷还要再说话,谢灵瑜却率先抬手。
她望着花嬷嬷:“嬷嬷无需多言,我既派人去查,便是打算不冤枉一个好人。”
“也不放过一个恶人。”
花嬷嬷神色顿时大变。
*
不到半个时辰,春熙赶了回来,回禀说护卫搜查完了薛贵的住处,并且将人一并带了回来。
正好谢灵瑜刚用过早膳,她轻松站起来,让人搬了把椅子,放在殿外廊檐下。
谢灵瑜出来,瞧见院中跪着的人。
一旁的参军上前:“殿下,这是在薛贵住处搜到的账册,还请殿下过目。”
谢灵瑜伸手接了过来,修长漂亮的指尖随意翻了几页。
直到她轻笑了声:“胆子倒是挺大。”
谢灵瑜这是被气笑的,她算是知道自己这个上华宫,全然就是个漏勺。
这账册上头记载的,全都是薛贵贪墨的证据,从药材到衣料,从瓷器用具到茶饼香料,就没有他不敢伸手的东西。
“殿下,小人冤枉啊,小人也不知这等东西如何会出现在住处,”薛贵此刻还在嘴硬,他忽地抬起头,指着月桃:“定是这个婢子勾引我不成,这般诬陷小人。”
花嬷嬷此刻也终于逮着机会,再次开口说:“女郎,薛主事一向忠心耿耿,你万万不可冤枉这样的忠仆。若是这般,岂不会叫旁人非议女郎,说女郎不辨是非,到时候对女郎名声有碍啊。”
俗话说,仆大欺主,她倒真是见识到了。
谢灵瑜这会儿,竟生出一丝荒唐。
前世她落得那般下场,如今看来,也不是全然怪别人。
她自己便是个糊涂蛋,一心想着要个好名声,生怕别人觉得她这个王位坐的不正,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被花嬷嬷这等人彻底拿捏了心思。
却不明白,只要她是个女子,这非议就永远不会消失。
与其怕这怕那,倒不如彻底让别人畏惧她,再也不敢说出一个字。
谢灵瑜捏着手里账册,微垂下了眼睫。
花嬷嬷见状,还以为谢灵瑜又心软了呢,她就知道眼前这位岂会轻易换了性子,还不是她多说两句,便不敢多做惩处。
她心底暗松一口气,却听谢灵瑜语调平淡道:“将薛贵拖到院中杖打三十,生死不计。”
或是还在病中,谢灵瑜声音并不大,听起来更是轻而软,偏偏这字眼中却充斥着生杀予夺的凌冽。
一下震慑住了满院里所有人。
而原本还叫嚷着冤枉的薛贵,听到这句话,整个人一下瘫软在地。
待他回神,绝望喊道:“阿姐,救我,你救救我。”
这话他是朝着花嬷嬷喊的。
他与花嬷嬷是沾着亲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在上华宫如此大胆,什么都敢沾手。
一旁的参军可不管这些沾亲带故的事,既然得了令,他挥挥手直接让护卫上前,先是捂着薛贵的嘴,再将人往外拖了出去。
“女郎,”花嬷嬷这下真慌了,想要开口求情。
谢灵瑜目光漫不经心扫了过来,那双天生半含秋水的双眸,此刻眸中不再水光涟漪,反而是如同凝结了薄冰似的,居高临下的望过来,有种疏离的冷漠。
“嬷嬷,错了。”
花嬷嬷不知她要说什么,下意识抬头看过去。
就见谢灵瑜直勾勾盯着她:“嬷嬷乃是王府旧人,最知礼仪规矩,怎么称呼本王时,反倒不知尊卑了。”
本王。
这是谢灵瑜自醒来,第一次这般自称。
花嬷嬷从来不与其他婢子一般,称呼谢灵瑜殿下,总是一口一个女郎,说好听是为表亲近,实则不过是为了彰显自己与旁人不同。
若她当真是打小照顾谢灵瑜长大的乳母,谢灵瑜自不会计较,还会恭敬待她。
偏偏这个花嬷嬷是个仗势欺人的恶仆,谢灵瑜不想再纵容她。
花嬷嬷在谢灵瑜的目光下,畏惧到竟不由自主地扑通跪伏在地:“殿下,饶命。”
她一跪下,院外又响起板子打在人身上的闷响。
一声接一声,如同打在院内所有人的心头。
所有婢子居然不约而同齐齐跪下,高声呼道:“殿下息怒。”
谢灵瑜站在廊檐下的台阶前,眼神平静看着这一幕,心头如同被投下石子,泛起激荡的涟漪,久久无法停歇。
这竟是两世以来,她第一次感觉自己是永宁王,而非一个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