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丈外,
长案焚香,黄土泼街。
前来迎接的江北官绅,心虚的交头接耳。
钦差大人上个野厕都得500兵丁团团护卫。这可不是好兆头~
一扬州士子嘀咕道:
“江苏自古以来民风淳朴,江苏人自古以来性格和善。钦差大人此举是不是太伤本省父老的心了?”
站在他旁边的一名致仕官员,虽不曾出言附和,但却微微颔首。
抚台如此提防江苏父老,影响极其恶劣,江苏老乡不答应!
总之,
福长安上个野厕动用500兵丁团团护卫的故事,肯定会在江苏流传开来,成为一桩“奇闻”。
……
“钦差宣读圣旨,跪~”
先宣读圣谕,后接风洗尘,最后逐个寒暄晋见,这是正常的流程。
圣谕内容很意外,
居然轻轻放过,既往不咎,乾隆大大褒扬了江北官绅勤勉积极、支援战事的义举。
漕运总督关铭恩,赏黄马褂一件,加3等轻车都尉。
淮安知府常火炎,署理江苏布政使。
扬州知府胡佐佑,署理江苏按察使。
督粮道于运和,署理两淮盐运使。
徐州知府、海州知州、通州知州、海门厅同知也各自有嘉奖。
升官发财!
幸福来的太突然~
一群红缨帽跪地欢呼:
“吾皇万岁,臣等当肝脑涂地,报效朝廷。”
……
“拜见钦差大人。”
福长安一脸高傲、不耐烦。
一副典型的世家子弟作派,腔调很高:
“尔等积极筹措钱粮,倒是一片公心。如今兵事紧急,诸位还需继续努力,为大军提供源源不断的粮饷。”
关铭恩连忙表态:
“钦差大人放心,虽然丰济仓失火损失惨重。可下官就算把朝珠当了,把小妾发卖了,把宅子兑了,也要保证前线将士的口粮。”
胡佐佑也积极发言:
“下官就三句话,扬州百姓有忠心,扬州府衙有决心,扬州士绅有公心。”
常火炎则是更直白:
“下官也表个态,长江再宽,我江北父老勒紧裤腰带拿银子铺也要给朝廷大军铺出一条路。”
于运和则比较简单:
“我于氏一门,永远都是朝廷的忠臣。”
……
福长安就那么听着,鼻孔朝天,高傲无比。
甚至懒得演什么一团和气、体恤下情,装都懒得装。
直接要银子~
“巡抚衙门要重修,按照旧制,一尺都不能少。”
“是,是。”
众人点头如小鸡啄米。
“还有,本钦差带来的这些弟兄需要安置。按照官职需要相应的的宅子,淮安府、扬州府、徐州府出面,圈地征宅子。”
众人又是一愣,不过想想似乎不是坏事。
连忙表态,
江苏必有广厦千万间,安置钦差心腹没问题。
……
本以为到这就结束了,
福长安却不依不饶,继续提要求:
“我三哥死在江苏巡抚任上。他死的壮烈,死的憋屈,地方上应该为他建祠堂,让三哥永享香火~”
众人尴尬,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福长安愤怒的一拍桌子:
“我三哥那是何等尊贵,何等英雄,你们江苏欠我们富察氏的。所有府城州城都要为他立祠堂。祠堂占地至少半亩。”
“是,是。”
众人连忙应承下来,这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反正,
坊间传言都说福康安可能是皇帝的种。
……
“抚台大人,您看还有哪些需要下官们做的?”
“以后,江苏的每1桩大事都要事先请示本官。”
“是,是。”
“让江北3府2州1厅的所有官员都来淮安,本官要逐一接见,考察为官能力。”
这句话,
让在场所有人一震,
常火炎连忙问道:
“若是能力有瑕~”
“本官是钦命钦差,当场摘顶戴、撕补子。”
福长安说的锋芒毕露、傲气十足。
所有人心里反而安定了许多,跋扈好啊,不怕你跋扈,就怕你内敛。
又是一阵乱糟糟的表忠心。
……
福长安突然又叮嘱:
“常藩台,要认真督促收割春粮。有粮,人心才安定。”
常火炎脸色尴尬,变幻了好几次,
还是说道:
“抚台,春粮在1個月前就已经收了。除了丰济仓损失了55万石,其他都做到了颗粒归仓。”
所有人都直勾勾的望着福长安。
福长安果然恼火,质问:
“你们江苏为何不讲农时提前收?有没有把朝廷放在眼里?”
常火炎想解释一下南北差异。
刚开口,就被愤怒的福长安泼了一脸酒水。
顿时安静的可怕。
……
常火炎也懵了,这不按套路出牌啊。
胡佐佑赶紧打圆场,帮着斟酒:
“抚台批评的是。来年,我们一定批评教育本省刁民,抓典型立规矩。常藩台他也是全心扑在了筹措军粮上,为了保证兵丁们有肉食吃,他把全府的猪羊鸡鸭都送去了前线。还不够,他又想办法把几万只狗都送去给将士们吃。”
关铭恩赶紧低头,
心中大呼老胡你尽胡咧咧,早晚死在这张破嘴上。你好歹也在京城待过不少年头,应该知道规矩。
果然,
愤怒的福长安,端起酒杯又泼了胡佐佑一脸。
“下贱。”
“你可知我满人忌讳吃狗肉!”
胡佐佑一脸死灰,恨不得抽自己俩耳光。
常火炎已经冷静了下来,轻轻给了自己一耳光,赔礼道歉:
“抚台,下官险些酿成大错。下官这就派人去把狗追回来,放生。还来得及~”
“嗯。”
……
好好的接风宴,
被一连串的事搅的兴致全无,全员尴尬。
福长安拂袖而去,
他的霸道跋扈把江北官绅全整懵了。
几十位头脸人物,你看看我,我看看伱,表情十分精彩。
这时,
一位头戴瓜皮帽,身穿绸袍的管家出来了。
他清清嗓子:
“诸位,各自回吧。”
“3日后,主子要召见。你们准备好上任以来的述职报告、官仓账册。好好准备,别让主子再生气。”
一场莫名其妙的接风宴,就这样结束了。
……
对于陆续送进钦差行辕的金银古董、珍稀食材、绸缎布匹、江南瘦马。
福长安的做法也让所有人颇感意外。
凡是送上门的“孝敬”,第1天照单全收,第2天退回其中不满意的。就好像逛菜市场,挑挑拣拣。
主打一个理直气壮!
退回的部分,还责令再次补齐。不满意就一直退,直到满意为止。
折腾的江北官绅唉声叹气~
他们本想试探这位新钦差的成色,现在倒是很明显了——跋扈、高傲、颐指气使的京城世家子弟。
好像~也蛮好的。
……
3日后的中午,
淮安府城外,一处富商庄园。
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红绸挂墙,红毯铺地。
绿呢轿子排到了1里外,顶戴更是乌泱泱。
“抚台,请您升堂。下官们按照品级挨个等您召见。”
“嗯。”
福长安这次没骂人。
接受了常火炎等人布置的会场。
“老关,怎么样?”
“雨过天晴。”
江北州县所有掌印官、佐官全部到场,到处是寒暄欢笑。
过年都凑不了这么齐整的阵容。
全是自己人。
常火炎在人群中挥洒自如。
眼神却是越过人群,落在了于运和身上。
旁边的关铭恩何等老辣,
凑过来低声问道:
“怎么了?小于那边有问题?”
“他说京城那边一切正常。我有些不放心,瞧瞧动静。”
“瞧出什么了?”
“挺正常。就他那点城府,真有大事,他脸上藏不住。”
关铭恩点点头:
“小于就一纨绔公子,不过他这人不坏。”
……
常火炎噗嗤笑了:
“我也想纨绔,可条件不允许啊。他爹是军机大臣,我爹是种田的~”
关铭恩嘴张了张,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老常厚实的肩膀。
离开时,
他心中嘀咕:我爹官居3品,旗人,就是过世好多年了。
在大清朝,“按爹分配为主、按考分配为辅,当然了,还有按运、按派、多种分配方式并存”。
小于将来的仕途肯定超过自己和老常。
其实老常这人如果出身好点,凭他的手腕早就是封疆大吏了。
而相貌丑陋也不能怪老常。
他爹是个种田的,能娶到漂亮老婆吗?从小吃洋芋、野菜糊糊的家庭,能长出俊秀书生吗?
老常那一脸的痘痘也是憋的。
关铭恩边走边想,
忍不住摇摇头,自言自语道:
万般皆是命,一点不由人。
一位同僚听见了,连忙拉着他袖子:
“关督,下官认识一位高人。此人治《周易》已三十年,上卜500年,下推500年。简直神了,啧啧~”
关铭恩一听就来了精神:
“不虚?”
“真,太真了。他批字,按字数收费,一个字收卦金10两,还得轿子接送。”
“后天把大师悄悄送来我府上?”
“嗻。”
……
100多号江北地方官抓紧这个难得的碰面机会。
当面社交~
各种交易、各种消息疯狂交换。忙的不亦乐乎。
而被喊到名字进去的人,无一不被福长安骂的狗血淋头,然后讪笑着离开。
没人当回事。
在官场混,被骂未必都是坏事。
尤其这种逮谁骂谁的跋扈上司,成熟的下属过后会上门检讨,送上“忠心”。
在院子里等候的时候,
大家已经把“忠心”都估算好了。按照品级,从5万两到2千两不等。
江苏的缺向来肥。
如果不是吴贼闹的欢,京城9成5的官都想来本省湿一下水。
京城有个形象的比喻:
江苏(小部分区域除外)就是一个面粉缸。
手沾湿了往里一按,全是收获,甩都甩不掉。
胡佐佑最有体会,
在京城都察院时,他过的是什么日子?花钱抠抠索索,一套烂四合院还是租的,毫无官威。
知扬州后,他过的什么日子?
一个眼神,底下人立马给你安排的明明白白。
住的是超过百亩的豪华庄园,推开窗就是瘦西湖,全套紫檀木家具。就这,年租金1两。
老胡骨子里还有点廉耻感,文人风骨尚存一丝,坚持自己付这1两租金。
老常就不一样了,吃相难看。
不止不付租金,还要房东倒付500两。理由是给他脸了!
……
忙活到下午,太阳还有1个时辰下山。
管家终于出来传话:
“各位大人请留下吃顿便饭。”
“敢问管家,今日是什么特殊日子吗?”
“抚台大人过生日。”
众人秒懂,
在大清朝,衙门的上司本人一年能过3次生日,比观音都多。
过!必须过!
院子里闹哄哄的,安排了十几桌还不够,一加再加。
桌上的饭菜很简陋,大部分是凉的,但没关系,大家的心是热乎的。
福长安依旧很傲慢,
就陪了1轮酒,自顾自的撤了。众人也不以为意,继续社交。
……
突然,
关铭恩皱眉,问道:
“你们听见什么声音没?”
众人连忙噤声,侧耳倾听。
嚓嚓嚓~
外面传来了数百人乃至上千人跑步的声音,还有兵刃碰撞的动静。
海门同知官最小,
所以大家推举他爬上围墙看看怎么回事。
他爬上围墙,失口大喊:
“不好了,钦差大人要造反!外面全是兵。”
趁着众人目瞪口呆,于运和拔腿就跑,
大喊:
“我爹是于敏中!我爹是军机大臣!”
外面的兵丁真的放过了他。
福长安望着直打哆嗦的这位前辈,笑了一下:
“于公子,且下去休息吧。”
“是,是。”
离京时,
淮安督粮道于运和是赦免名单上唯一一人。
……
福长安出于某种考虑,没有调动本地的任何兵马,而是秘密调来了淮西新军两个营。
且只调士卒,不调军官。
冲进去的兵丁目瞪口呆,望着满院子的红缨帽,不敢下刀,砍不下去~
福长安厉声喝道:
“本官乃是朝廷钦命的江苏巡抚福长安,这是巡抚金印。里面的这些人勾结江南吴贼,烧粮仓,杀钦差,犯下了弥天大罪。”
“尔等还犹豫什么?杀,全部杀光。”
13岁的许满仓也在其中。
因为年龄小,所以顾虑少。
既然巡抚有令,那还怕个啥。巡抚是一省最大的,他说的话就是圣旨。
他立马冲上去,举起腰刀劈向最近的扬州知府胡佐佑。
一刀,从红缨凉帽劈到了月匈膛。
胡佐佑死了,死相凄惨。
……
许满仓抹了抹脸上的血,
一脚把之前骑墙叫唤“钦差大人要造反”的海门同知踹翻在地,然后调转刀尖,握着刀柄,狠狠刺下~
鲜血喷溅。
其余兵丁这才如梦初醒,挥刀对着各种红缨帽劈砍。
在满院子凄惨的哀嚎、求饶声中,
福长安从袖子里掏出一卷明黄绸子,
不紧不慢的宣读:
“圣谕:江北142名地方官吏沆瀣一气,戕害大员,纵火烧仓,罪大恶极,绝不容诛。3府2州1厅,凡涉案官吏家族男丁全部就地斩首,女眷流放宁古塔,家产充公,务必从速从重,令本省之歪斜风气涤荡一新。”
他读到“涤荡一新”的时候,
院子里的杀戮也正好划上了完美的句号,尸体堆叠,血溅白墙。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