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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 2 章

    桑宁宁:“……”

    不行。

    仔细一想,还是离谱。

    桑宁宁难得在练剑之时,深思飘忽了一瞬。

    她天生情绪比常人淡漠,做起事来往往被人说不近人情,但这样的人,往往会格外较真。

    桑宁宁答应别人的事就一定要认认真真、不打折扣地做到,口中更是从来不爱说那些漂亮话,脾气上来了,不止十头牛拉不回来,反而她能拖着十头牛去把周围的地全犁一遍。

    这样的人,爱着爱之非常,恨者恨之入骨。

    显然,桑家属于后者。

    桑家作为太上十二洲中盘踞在青龙洲的新生家族,自然与落座在此地的流云宗剑宗一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流云宗盘踞十二洲,曾被誉为“天下第一宗”,其中剑宗一脉更有“一剑出流云,山河见八荒”的雅号。

    然而因着八百年前那一事,流云宗四分五裂,元气大伤,如今散落在各个州上,各有兴衰。

    不过虽无再能将总掌门,但是各洲各脉自有管束,这么些年,倒也依旧排在修仙界前三宗门里。

    这青龙洲的流云剑宗,则是新兴起的一脉。

    除却容家当年在那“怨魂案”上大义灭亲的功劳,也少不了桑家的手笔。

    互利互助。

    作为桑家嫡系血脉,但凡桑宁宁有一丁点儿的根骨——不论好坏,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天赋——她都有机会直接被流云宗内门长老收入座下。

    可惜桑宁宁偏偏脾气倔。

    因着桑父桑母的偏心,从小压抑的不满一朝爆发。桑宁宁在十五岁生辰前夕,不仅冷着脸把桑父桑母气了个倒仰,还一脸平静地说出了“哪怕没有你们,没有桑家,我依旧可以活得逍遥”。

    同时,她击掌为誓,再不对外提起桑家,自己拜入了青龙洲的流云宗一脉。

    算起来,距离如今,也有三年了。

    现在的桑宁宁看起来只有十五岁,但其实按照她父母的算法,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了。

    只可惜,桑宁宁虽是凭借本事拜入了流云宗,却在外门。

    锦绣流年,芳菲年岁。

    无端蹉跎。

    当然,流云宗也是有外门入内门的先例的,这就是方才那弟子口中的“跃龙门”了。

    这比试还有个正式的名字,叫“簪玉容”。

    所谓的“簪玉容”,每一甲子举行一次的比试,也是这些没有门路的外门弟子,从外门考入内门的唯一机会。

    若是得了哪位长老青眼,这弟子便会得到一朵玉容花。

    比之外门,内门弟子不止有长老单独教导,更能接触到更多的资源。

    这么一想,这“簪玉容”给人的感觉,可不就是“鲤鱼跃龙门”了么?久而久之,这“跃龙门”叫法,也就在底下的弟子中流传起来了。

    能够鱼跃龙门固然好,但凡事就怕比较。

    桑宁宁,本是可一步登天。

    莫名思及此,桑宁宁思绪更是浮动,呼吸也了一瞬错漏。

    内门啊。

    听说,内门弟子会有更好的剑谱,更好的丹药,再也不用担心因为伤筋动骨而耽误练剑,更有修为高深的大能指点……

    条条大道通流云,她偏偏选了最难的这一条。

    从前,桑宁宁能斩钉截铁地梗着脖子说“不后悔”,但这一次亲眼见到了桑云惜拜入内门,连桑宁宁自己,都生出了些许不同的滋味。

    不是羡慕,不是嫉妒。

    而是怕。

    她……怕自己早已后悔了。

    后悔忤逆父母,后悔与桑云惜作对,后悔梗着脾气不知变通,后悔不听桑家安排……

    明明这条路旁人走过千百次,早已被证明了是最容易的路,可她偏偏不要。

    少女眼神恍惚了一瞬。

    啾——

    不知哪来儿的一只小翠鸟忽清啼一声,打断了桑宁宁的联想。

    ……不对!

    桑宁宁了解自己,她从小情绪淡漠,仿佛天生不重七情六欲,绝不是这样伤春悲秋、怨天尤人的性格!

    然而思绪翻转若浮云流动,往往只需一瞬,剑气沉浮之间,桑宁宁一个不留神,手腕重重一沉。

    桑宁宁猛然反应过来,她双手握剑,横在身前,重重向下一劈!

    剑声破空,发出萧索之声,试图扭转身姿!

    此刻,桑宁宁已完全从思绪中抽离,无需判断情形,她凭习剑之感便立即飞速收手,同时上身向后仰,试图躲避她因剑风偏移,而被练剑台的保护屏障“镜”反弹而来的剑气。

    练剑台向来有屏障“镜”,各个弟子均可根据自己的习惯设置。

    准度低的,便以保护为主。

    准度高些的,偶尔会将自己的剑锋模糊设置个大概,若是偏移到了触及屏障,便削去个七七七八八后再反弹到自己身上,权做教训,反正不疼。

    桑宁宁却不然。

    她天生一根筋,不许自己在剑法上有一丝一毫的出错。

    于是她将那“镜”的反弹,直接调高了两倍。

    这一下落在人身上,可不是玩笑的!

    若是寻常外门弟子,此刻不是扯起嗓子的惊慌喊叫,就是绝望踉跄,怕是连剑都握不稳了。

    然而在此地的,是桑宁宁。

    她灵活一跃,在空中打了个漂亮的旋,姿态舒展自然,又带着将一切掌握的随性,就连灰扑扑的外门弟子服在此刻都因落在她的身上,有了几分青空鸾鸟之姿。

    不比那些真正不熟剑法的外门弟子,这样拙劣的反弹,对于桑宁宁而言,实在过于简单。

    桑宁宁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

    不过如此,她定能躲——

    “桑宁宁!”

    桑宁宁蓦然回头。

    电光火石之间,甚至来不及思考桑曜安为何会忽然出现在她身后,但是身体快过脑子,桑宁宁硬生生凝住了自己转过大半的身体,遮蔽住桑曜安,任由那反弹直直冲她而去!

    因起初想要躲避,此刻拔剑抵御已经太晚。

    桑宁宁再次双手握剑,对着霹雳更盛的剑光,下意识眯起眼。

    眼看着那团散发着冷凝灰色的剑光即将落在剑锋——

    “嘭”的一声!

    “……我说你又在折腾什么?!”

    桑曜安吊高了嗓子,被这番变故惊得变了语调。

    方才有那么一瞬,在桑宁宁举起剑时,他是真的四肢僵在原地,宛如被人灌了泥浆,半点动弹不得。

    桑曜安张了张嘴,似有很多话想说,偏偏最后只硬邦邦地开口:“你看你,反正也拿不好剑,瞧着也没什么天赋,只能在外门。女孩子家家的,与其在这里空耗年华,不如去修医道吧。”

    桑宁宁将将收剑。

    “说得很好。”

    她道:“记得原封不动告诉桑云惜。”

    ……又是这样!

    这人会不会好好说话啊!

    简直不识好歹!

    桑曜安气得要死,又见桑宁宁头也不抬,只在原地看着她的剑,更是整个脸都憋气憋得通红。

    “你又提姐姐做什么!她和你又不一样,你为什么每次都要和她比?”

    桑宁宁握剑的手一顿,颇有几分莫名其妙。

    她虽有时候对他人情绪感知的迟缓,但又不是个傻子。

    涨红的脸,拔高的声音。

    桑宁宁当然看出桑曜安这是生气了。

    但是——

    “既然你觉得不能对你那个姐姐说。”桑宁宁顿了顿,略侧过脸,语气平平又带着淡淡的疑惑,“你凭什么觉得能对我这个姐姐说?”

    按照桑家那个离谱的排辈,谁还不是个姐姐了?

    桑宁宁是真的疑惑。

    然而桑宁宁天生淡漠。

    凡是经过她输出的情绪,都会被削弱个十之八九。

    故而此刻桑宁宁分明是真心疑惑,可从她口中说出,偏又变得极具嘲讽,甚至有几分天然的阴阳怪气。

    桑曜安顿时更加火大。

    他顾不得细究其中逻辑,甚至忘了自己来此地的初衷,一股脑儿地只想发泄情绪。

    “你到底为什么总要和她比!你——你简直无可救药!”

    自觉好心偏对方并不领情,桑曜安涨红着脸,口不择言地嚷道:“怪不得家里父亲母亲都不喜欢你,我也不喜欢你!”

    他扯着嗓子说完,随即对上了桑宁宁的目光。

    他愣了愣。

    桑曜安本人也时常被人称赞“少年英才”,他的孪生姐姐桑云惜更毫无疑问是个大美人。

    作为他们的“姐姐”,桑宁宁自然也不差。

    虽然很多时候,旁人都会忽视她的外貌,但此刻,桑曜安却忽然发现,桑宁宁的眼睛很漂亮。

    瞳孔深黑,眼尾上扬,睫毛又长又密,俏生生地落在眼尾,一张一合间,让过于精致的形状多了几分猫儿似的狡黠。

    桑曜安愣了愣,干巴巴道:“我、我说——”

    “你说你不喜欢我。”

    “我猜你的言下之意是,‘你也讨厌我’。”

    桑宁宁努力做完了阅读理解,耐着性子道:“然后呢?”

    她是真的困惑。

    虽然桑曜安所在的明堂洲医阁亦是流云宗下的派系,但是距离此处,实在称不上近。

    总不见得他不远万里从明堂洲的医阁来到此处,就为了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吧?

    想到这里,桑宁宁不免又稀奇地看了桑曜安一眼。

    旋即,她得出答案。

    不会的。

    除非桑曜安也有病。

    桑曜安被她打量的脸上蒸腾热气,原本淡下去的面色又涨得通红,他气急败坏道:“我说你赶紧回去吧你!不过区区一个外门弟子,什么都没有,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里浪费时间?可别错过了好东西!到时候你哭都没地方哭!”

    桑宁宁:“?”

    这话颠三倒四,毫无逻辑。

    可惜桑曜安说完这句就自顾自的跑了,没有任何解释,徒留桑宁宁一脸莫名。

    今天奇怪的事情太多了。

    比如她莫名其妙涌现出的“伤春悲秋”的情绪。

    比如她并没有百分百地承受“镜”的二倍攻击。

    比如在剑光触及剑锋的时刻,蓦然出现的阻隔。

    比如现在——

    桑宁宁弯下身。

    她抚平了裙摆褶皱,又在边缘捏住了一枚悬在灰布上的雪色。

    一片花瓣。

    洁白无瑕,却甘愿藏于尘埃。

    本来隐匿的极好,却又像是不甘被忽视,偏在她抬脚时探出半寸。

    摇摇欲坠,几乎要从裙摆落入脚下的泥沼。

    在指尖捏住的瞬间,花瓣向外蜷缩,如同没入肌肤般开始从根部消散。

    直到这雪白的花瓣完全消散,桑宁宁这才慢吞吞地直起身,可是一贯平和的面容,却带上了些许不解。

    真的奇怪。

    这花瓣散去时,带来了些许香气。

    桑宁宁蹙眉。

    莫非方才还有一人?也是这人帮自己挡下的“镜”?

    如今再想,显然已是无用,桑宁宁压下疑问,又将注意力转到了花香上。

    这香气好闻是好闻,淡雅清透,也不腻人,若即若离地绕着鼻尖转一瞬,反倒引人魂牵梦萦。

    但就是……

    不怎么似寻常花香,反倒有些甘涩,像是带着些许雨后房屋中氤氲而生的冷茶气息。

    桑宁宁面上表情平静,心中却又绕起了困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她总觉得……

    自己似乎、好像,曾经闻过这香气?

    就在这时,桑宁宁的弟子牌亮了一瞬。

    桑宁宁眼神一凝。

    外门弟子牌不比内门那么多功能,除了偶尔需要证明身份外,通常也只是个摆设。

    而现在,这桑宁宁自从拿到手后从未亮起过的弟子牌,忽然亮起了银色的光线,随后勾勒出了两个字——

    【速归】

    桑宁宁凝眸,微微皱起眉头。

    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

    桑宁宁没看到,在她走后,一道雪色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了先前有青鸟鸣叫的树旁。

    他轻飘飘地落在了桑宁宁刚才的位置,无声无息。

    微风簌簌,花香肆意。

    随着青年落下的同时,原先空无一物的练武台上忽然慢慢浮现出了一朵白色的花,从地上旋转着,飘飘摇摇地落入了青年手中。

    花儿盛放的耀眼夺目,只可惜美中不足的是少了一片花瓣。

    容诀垂下眼,指尖捻起一片花瓣。

    世人皆有所苦,皆有所怨,皆有求不得。

    正是因为这样的情绪,导致了“怨鬼”的诞生。

    人生在世,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一帆风顺?有钱者恋权,掌权者谋名,名利双收者又祈娇妻美妾、阖家团圆。

    欲壑总难平。

    平不得,便生怨气。

    换而言之,只要有人在一日,怨气就不会消失。

    而怨气聚集,但凡有世间一人惦念,便可做怨鬼,重返人间。

    红尘嚣嚣万千客,魂怨滚滚缚其中。

    然而竟有人能够始终不受怨气所控,轻易挣脱,甚至丝毫不为欲念缠忧……

    容诀弯了弯眉眼,笑意温柔。

    这可真是三百年来头一遭。

    “果然是个极优秀的小朋友啊。”

    优秀到,在长成后,足以杀死他。

    “那不如……”

    容诀垂下眼,随着他的动作,指尖、脖颈处浮现出道道青色,又飞速流淌,没入衣物之内。

    乍一看,极容易误会是容诀的法相鸾鸟附身现灵。

    然而若有人细看,就会惊讶的发现,这浅青色的痕迹不像是传闻中清雅高洁的鸾鸟之羽,倒像是某种冷血之物的鳞片。

    冰冷,危险,恍若覆着让人一醉不起的幽香。

    掌中的玉容花在瞬间化作齑粉,容诀睫羽轻颤,看着那些散于空中的齑粉,又是轻轻一笑。

    不如,就由他亲自来喂养吧。

    这柄足以杀死他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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