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过了这乱七八糟的一日后,桑宁宁睡得极为香甜。
自然,在她高枕无忧之时,有人在替她负重前行。
自从目睹那一日,桑宁宁的惊艳一剑后,桑云惜辗转反侧,就连修炼时都忍不住有些走神。
她有些慌了。
这么多年,之所以针对桑宁宁,除去最初是她本身的意愿之外,更因为后来,桑云惜发现一件事。
她与桑宁宁之间的气运,此消彼长。
无论是父母的宠爱,亲友的关怀,还是其他运气……每一次,只要桑宁宁倒霉,她就会幸运。
而只要她抢在桑宁宁之前得到一样东西,那么桑宁宁就很难再拿走。
父母宠爱如此,拜师剑宗亦然。
一切的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她拜师容长老,最志得意满,以为从此能彻底将桑宁宁踩在脚下时,发生的事情却给了她当头一棒。
她……她怎么会和左师兄扯上关系?
明明该是她的好日子,偏偏被她抢了风头!
从来顺风顺水的桑云惜,第一次尝到了挫败的滋味。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她必须——
“桑师妹。”
一道冷淡的嗓音打断了桑云惜愈发阴暗的心思。她抬起头,看见来人,脸上已经挂起了天真烂漫的笑容。
“左师兄好!”
少年并未多言,只走到了她的身边,用剑鞘抬起了她的手腕。
“习剑,应全心投入。”
左仪水顿了顿,对上了桑云惜隐隐泛着水光的眼睛,见对方一副恼怒委屈的模样,又垂下眼,声音毫无起伏道,“若是心神不属,便不要练剑。”
这句话绝非安慰。
只是因为桑云惜的身份,左仪水没有将话说得太直白。
桑云惜却不懂,她习剑也并非是天生爱剑,只是当年桑宁宁对剑有了兴趣,故而她习惯性地掠夺而已。
反正根据那人所说……若是桑宁宁有天赋,那她只要压制住桑宁宁,天赋必然在桑宁宁之上。
得了左仪水这句话,桑云惜顺势停下了挥剑练习,撒娇似的抱怨道:“左师兄,我今日已经练习了一百多次了,手酸得不行……你就让我休息一下,咱们聊聊天嘛,好不好?”
若是旁人,左仪水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但这是桑云惜。
他的师妹。
……甚至根据桑家与左家许久之前的约定,极有可能也是他未来的道侣。
偏偏左仪水发现自己极有可能会择无情剑道。
虽他现在仍未结丹,但是修士的预感总是准的。
种种缘由之下,左仪水对于桑云惜的包容度极高,出于某种弥补的心态,更是打算在力所能及之处,给予她所有的庇护。
左仪水抿唇,终是开口:“何事让你如此挂怀?”
桑云惜并未觉得不对,顺势吞吞吐吐道:“左师兄可还记得我入门那日,特意去外门发放丹药?”
左仪水:“记得。”
怎么会记不得?因此还惹出了好一番事。
比如那个女弟子。
“……就那个你拦住的外门女弟子。”桑云惜笑了一下,俏皮地眨了下眼,“左师兄大抵不记得了,就是那个穿得灰扑扑的——”
“桑宁宁。”
冰雪似的嗓音响起,不带分毫犹豫:“我记得。”
倒不是因为桑宁宁天赋多高,毕竟左仪水自己也是天纵奇才。
关键是,那一剑实在像极了大师兄容诀。
竟然知道名字?
那岂不是在后来,左仪水还特意去打听了姓名?!
桑云惜心中一紧,越发嫉妒,但她面上不显,只是委屈道:“就是她……实不相瞒,我当日特意去外门发放丹药,今日又来问左师兄你借外门弟子名册,就是为了她。”
左仪水疑惑地偏过头。
他不喜欢这些俗事,可是峰上事务繁杂,他不愿推脱,只能帮忙。
看似冰冷无情,却到底在性格中藏着一份软柔。
桑云惜捏着左仪水递过来的名册,叹了口气:“她与桑家有些血缘关系,所以先前曾寄住在青龙洲主家一段时日。她贯来小孩子脾气,爱胡闹,见家里人对我宠爱非常,便……”
话道此处,便再不必多言。
桑云惜深知半吐半露的道理,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左仪水,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悦之事,赌气似的摇了摇头:“罢了不说这些旧事了。总之我当日去,其实就是心软了些,想给她——”
“给她什么?”
一道温和的嗓音骤然响起。
这嗓音分明是如春风般的柔软,甚至言谈之间还带着三分笑意,却让人心中莫名一颤,丝毫提不起忽视之心,更别提忤逆对方。
“大师兄。”
在短暂的愣神后,左仪水转过身,一板一眼的对容诀行了礼。
桑云惜来不及阻止,左仪水已将方才的对话和盘托出。
当日容诀可是也在场的。
桑云惜本有些慌乱,但到底这几年顺风顺水惯了,对上了容诀的眼神后低下头,似有些难以启齿:“……毕竟她为了和我赌气来了剑宗,偏偏我在内门,她在外门,两相对比,我怕她心里难受。但她心高气傲,纵然旁人对她好,她也只当羞辱,故而我才想出发丹药这一招。”
说完在这一长串话后,桑云惜在心中长长地松了口气。
应该是信了吧?
别说对方了,再说几遍,她都快信了。
又或者说,事情本来就是如此,不是么?
无论谁去查,都会发现,他们对桑宁宁极好。纵然母亲偶尔会有些喜怒不定,父亲也对桑宁宁动过手,就连桑曜安也和她抄过数次,但她桑云惜可永远是在劝架的。
桑云惜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然而她等了又等,却依旧未听见容诀的回复。
这样略显长久的沉默,让桑云惜有几分恼怒和难堪,甚至有一种被看破的慌乱。
她咬住下唇,抬头望去,恰对上容诀的眼睛。
只见对方弯了弯眼睛,温和的似乎不带一丝攻击性:“原来如此。”
桑云惜心中顿时一喜。
正如小时候的那个声音所说的那样,只要压制住桑宁宁,身边所有人都会对她抱有无限的善意。
“对于那个赔礼,左师弟怎么看?”
左仪水下意识看向了桑云惜。
他本不欲插手他人之事,但涉及桑云惜,左仪水的责任感让他必须做些什么。
“我不想送。”
桑云惜原本文雅端庄的模样顿时一变,她撅起嘴巴,似有些羞恼地看向左仪水,负气道:“左师兄,你也看到了,她那天那么不给我面子,我也是会生气的!”
乍一听,倒真像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小姑娘,在褪去了面具后,对着身边亲近的人撒娇弄痴。
容诀的笑意更深了些。
他能感受到,自桑云惜开口后,越来越多的怨气与恶意涌现。
这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在周遭不断翻涌,几乎要凝成黑海,无声无息地将他们所处的练剑场包围。若非此处是流云剑宗所在,到底有几个护阵大法,他们也是有修为的修士,否则说不定早已被吞噬。
尤其是五行八字轻的人,在怨气与恶意过浓时,会觉得压抑无比,心神不定,脑子发胀,胸口也闷得慌。
然而对于容诀来说,这是最好的养料。
毕竟他并非传闻中,那个光风霁月的大师兄。
组成“他”的,不过是一团散不去的怨气,几节焚不尽的枯骨,一段早该被人遗忘的残梦旧事。
如此而已。
左仪水料到如此,他对上了容诀的视线,语气毫无起伏:“小师妹说她不想送,那便不送。”
对他而言,桑云惜是师妹,是自己人。
而桑宁宁是外人。
就算剑法有几分精妙,也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存在。
桑云惜顿时心中大定。
桑云惜欢呼了一声,脸上也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极为天真活泼地欢呼道:“左师兄最好了!”
她知道的,和桑宁宁放在一起时,被选择的永远是她。
桑云惜嘴角的笑容越发甜腻。
毕竟这样的场景,已经发生了太多太多次。
容诀笑意不变,转过头:“左师弟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他一开口,桑云惜有些不高兴了,她仗着自己总是能被纵容偏爱,再次撒娇似的插嘴:“大师兄为何还要再问?左师兄不是已经说了么?”
容诀忽得敛了笑意,淡淡扫了她一眼:“我记得师父说过,今日要亲自指导桑师妹剑法,桑师妹不去听么?”
仅仅是一眼,就使桑云惜僵立当场,张着嘴却再不能发出任何声音,连尖叫声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只因这一眼实在过于令人惊骇。
有那么一瞬,桑云惜甚至以为自己到了无边炼狱,看到了阎罗恶鬼。
炼狱中鬼火呼啸,惨叫与狞笑迸起,忽远忽近,远的时候让人觉得自己犹有生机,但是近的时候,却让人觉得……就在耳边!
惊骇到了极致,桑云惜睁大双眼,已然再不能言语。
在那无边的鬼火与呼啸的炼狱中,有一只苍白的手朝她的方向伸出,骨节分明,修长好看,蛊惑似的放在了她的面前。
桑云惜心中惶惶,刚想握上去,然而就是这一瞬,血肉蓦然消退!
面前的哪里是什么手,分明是一截手骨!
桑云惜顿时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跌坐在了地上。
“桑师妹?”
容诀蹙起眉头,似乎有几分担忧:“怎么忽然如此?倒似心境受损……桑师妹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有那么一瞬,桑云惜几乎以为这是她在桑家对待桑宁宁的场面复现。
发泄怨气似的嘲弄,带着恶意的施舍。
不过这一瞬也太快,快到桑云惜将它认定为错觉。
毕竟容诀可是流云剑宗这一脉公认的光风霁月的君子,又怎么会这样对她这个嫡亲的师妹?
“大师兄放心,我、我没事。”
身上的重负早已淡去,桑云惜甚至来不及感受——实际上,就连她都在思考,方才的那一瞬是不是什么错觉。
但桑云惜到底不敢再留,也忘了要归还名册,踉踉跄跄、精神恍惚地离去。
容诀收回目光,也顺便收回了泄出的一丝怨气。
左仪水旁观了全程。
其实他不懂为何方才桑云惜会如此高兴,甚至会在大师兄说话时打断,正如他不懂为什么大师兄会忽然放出了一丝剑气。
但左仪水想,若是能以此让小师妹消除杂念,多放些心思在剑道上,也是件好事。
至于那个外门弟子,无甚要紧。
这么一想,左仪水微微颔首。
“就如小师妹所言。”
然而容诀却摇了摇头,嘴角扬了起来:“左师弟,你不该如此。”
“你修剑,无论日后择取何道,最重要的就是坚守本心。若总是如此为外物所羁绊,终有一日,会追悔莫及。”
这话再是真心不过。
左仪水抬起头。
对面的青年目光温和,轻描淡写的声音犹带笑意。
这本该是个同门之间兄友弟恭的画面,然而左仪水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比如……
“大师兄方才那一丝剑气,是为了桑宁宁吗?”
容诀毫不意外,轻笑了一声,语气随意的甚至带着些许散漫,说出来的话却直击左仪水心头。
“你记住了她的名字。”
“非但记下,还反复提起。”
左仪水怔忪在原地。
容诀见他如此,唇畔的笑意愈发深,却不是嘲笑,而是有几分寺庙神佛般的宽和悲悯。
他叹了口气,轻轻道:“我以为依照左师弟的性格,绝不会在意无关紧要之人呢。”
白骨无心,人却有心。
只可惜,一叶障目,怨气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