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间与空间对接的瞬间——
大郢润和十一年国都城除夕亥时
天空中下着雪,雪花很大,慢悠悠地落下,却挡不住除夕热闹,家家户户的门前都燃着火堆,映得国都城亮堂堂。
大雪中,戴着各种面具的驱傩大队,由南向北浩浩荡荡地行走。
戴老翁面具的傩翁和戴老婆婆面具的傩母带头,成百上千戴小孩面具的护僮侲子围在他们身旁左右,戴各种鬼怪面具的人跟在最后面。
乐工们吹奏乐器伴行,领舞者高唱着《驱傩词》,路边挤挤挨挨全是人。
难得不宵禁,百姓们尽情玩闹,手拉手地边唱歌边跳舞。
快交子时,男女老幼往自家门前的火堆里扔竹竿,噼噼啪啪地响,烧着的竹节时不时迸出一阵阵金红色小火花,在夜色里分外艳丽喜庆。
长乐宫安宁大殿
润和帝面色红润,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君臣同乐,一起守岁。
君臣同乐自然少不了歌舞,一道屏风后是大殿的乐师区,编钟、箜篌、琵琶、箫、笛、琴瑟等各种乐器齐聚,演奏出一首又一首乐曲。
另一边铺设华丽地毯的圆形区域,衣着统一的舞伎们翩翩起舞,时而缓慢妖娆,时而快速旋转,妙曼整齐的舞姿引来阵阵喝彩。
没多久,身姿挺拔的男舞伎们跳起了欢快胡旋舞和胡腾舞,有些大臣忍不住加入其中,随着舞曲的节奏跳起了胡张舞。
侍女们端着美酒佳肴在人群中穿梭,添酒上菜,忙得像蜜蜂。
热闹的人群里,在不起眼的角落,秦国公秦岫悄悄走到尚药局奉御白涿身旁使个眼色,两人借口更衣退到大殿外,穿过回廊,隐入无人注意的角落。
秦国公虎背熊腰,满脸胡茬且蓄须,一双大牛眼格外吓人,猛兽盯猎物似的瞪着白涿,低声问:“你昨日说陛下大限将至,让众阁老大臣们提前准备,现在呢?”
白涿一张老脸皱得像苦瓜,示意凑近说话。
秦国公也怕隔墙有耳,耐着性子凑过去。
白涿小声禀报:“国公大人,昨晚陛下十分难熬之时,张天师亲自送来一枚丹药,珍珠光泽鸽蛋大小,微臣和明镜内侍官拼命阻止,都被重罚。”
秦国公一把揪住白涿衣襟:“陛下真吃了?”
白涿顾不得体面,掀了衣襟露出胸腹青紫又遮住,继续压低嗓音:“陛下不顾阻挠,就着凉茶吃了下去,头疼又腹痛……万万想不到,今早起来仿佛枯树回春,精神焕发!”
“国公大人,微臣虽然才疏学浅,但也自认兢兢业业,陛下的身体亏损太多,再加以丹药,就像这爬墙的枯藤脆弱不堪。”
秦国公长叹一气,愤愤道:“天要亡大郢啊……”
“国公慎言啊,”白涿跪在地上,“陛下的身体,微臣实在无法,就算您现在让我纵身跳下,也只能这般说。”
“大约只有苍天有眼,神医降世,才能救回陛下。”
秦国公不说话。
白涿胆战心惊地禀报:“国公,接下来该怎么办?明日一早,陛下还要参加元日大朝会,靠丹药吊起的精神可撑不住啊,万一陛下在大典时……那就是新年大凶……”
没有回答。
白涿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抱住秦国公的双腿:“国公,大郢外忧内患,您要想想办法啊!您倒是说句话呀!”
秦国公不悲反笑:“看,神仙来了!”
白涿以为秦国公急糊涂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年底特选修建避暑宫的飞来峰顶,凭空出现了一座宏大的不明建筑,在浓重的夜色里隐隐有光。
这就是琼楼玉宇?!
白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连后退:“不!不能!也许是海市蜃楼!张天师请不来神仙!”
秦国公毫不在意:“是不是幻影,明日一早自有分晓。”
“等不到明日啊,国公大人,”白涿压低嗓音急得浑身发抖,“您必须想法子阻止陛下……不然……不然……”
秦国公拽下一根胡子:“张天师说,避暑宫修成之时,就是神仙来临之日。可现在刚选址,连山路都没开始修呢,自然不是他请来的神仙。”
白涿忽然得到认同,惊喜地猛点头:“没错,一定不是!”
秦国公哈哈一笑,一甩衣袖,转身就走。
白涿急忙跟上:“国公大人,您是有什么法子了吗?大人,您说句话呀……”亦步亦趋地比内侍都专业,没办法,他就是一个区区六品小官。
秦国公迈进大殿前,低哼出一句话:“想挟陛下号令群臣,做梦!”
坐得高高在上的润和帝,看似欣赏歌舞,众臣的举动一点没拉下,笑问:“秦国公啊,怎么就错过了《秦王破阵乐》呢?”
秦国公无比恭敬而虔诚,突然就行起了大礼。
润和帝不解:“秦国公啊,你这是为何?”
秦国公满怀欣喜:“主上,万千之喜!飞来峰顶有一座琼楼玉宇,在浓重夜色中若隐若现。”
满座惊皆,乐声舞蹈嘎然而止。
润和帝两眼放光,脸颊处的肌肉小幅抽搐,嘴角上扬又平直再上扬,清了清嗓子:“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请主上派人一探究竟。”秦国公再次行礼。
“来人!”润和帝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抓放数次,忽然起身又再次坐下,“速去查看!”
当值的内侍应声而去,片刻之后几乎连滚带爬地回来了:“主上,秦国公所言不虚!”
润和帝清了清嗓子:“众位爱卿也去瞧来。”
呼啦啦一群人冲出温暖的大殿,直奔面前飞来峰处的栏杆,纷纷瞪大眼睛、嘴巴都合不拢:“琼楼玉宇啊!”
“天爷啊!得有多少楼?要花费多少银钱才能建成?”户部尚书惊叹。
“这琼楼玉宇怎么与大郢建筑如此不同?”工部侍郎想弄明白。
大臣们从震惊到欣赏再到心向往之,完全没感觉到寒风阵阵,甚至忘了主上还在等回信。
终于,等不及的润和帝披着厚实的裘袍,顶着寒风亲自看向飞来峰,只见楼宇高耸入云、环伺而立……楼顶还有红、蓝色灯光闪烁,底层那么明亮……
润和帝后退一步,捂着胸口,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仙人……仙人终于来了!
“主上!”近身内侍惊呼。
众目睽睽之下,润和帝一头栽倒在地,向来严肃的脸庞上笑容满面。
“快,快,快……步辇!”侍女们抬着步辇小跑过来。
“尚药局奉御!”秦国公声如洪钟,一声吼。
内侍们七手八脚地将润和帝抬上步辇,送回安宁大殿,用屏风隔开。
尚药局奉御白涿提着诊箱仓惶地走进屏风内,一番望闻问切,约摸两刻钟才出来,对着阁老、国公、尚书侍郎们:“主上一心求仙,今日心愿成真,实为喜伤。”
郭阁老问:“主上何时能醒来?”
白涿忽然明白秦国公的用意,郑重其事地回禀:“郭阁老,主上需平心静气休养十日,任何人都不得打扰。”
阁老们交头接耳一阵,郭阁老走出来:“诸位大臣暂且歇息,破晓时还有元日大朝会。”
“是……”大臣们干着急也没用,更何况元日大朝会非常磨人,休息不好就会出差错,一出差错就要被弹颏,被弹颏轻则扣食俸,重则降官职,要提起十二分精神才能熬过去。
大臣们潮水一样离开大殿,秦国公走在最后。
内侍们准备妥当以后,又将昏迷的润和帝送回寝宫,太医们轮值守望,太子和众位皇子公主陪同侍疾。
正在这时,宫外来报,张天师求见。
张天师深得润和帝信任,再加上有丹药续命之奇功,在宫外求见时一直都畅通无阻,万万没想到除夕夜被拦在宫门外。
太子殿下怕张天师再来送丹药,勉强代为问话:“张天师所为何来?”坚决不让他入宫觐见。
吃了闭门羹的张天师只能站在寒风中回答:“飞来峰上有琼楼玉宇,实乃主上金诚所至,金石为开,宜择吉日沐浴更衣,派使臣上飞来峰携金银珠宝和童男童女,求见仙人。”
“然则,飞来峰的山野平民多粗鄙不知礼,需下令不得上山砍伐捕猎,以免惊扰仙人。”
好巧不巧,这番回话被隐在暗处的秦国公听了个一清二楚,无声冷笑后又走开。
太子殿下与阁老们商议了一刻钟,先质疑张天师请来仙人这桩事情,然后又争论了一刻钟,传令下去:“飞来峰山下平民不得上山,违者重罚。”
至于何时派人上飞来峰求见仙人,这一切都等润和帝醒来再说。
子时已过,太子殿下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出青紫色,从站立转为蹲踞,胸膛微弱起伏,整个人摇摇欲坠,但仍然硬撑。
陪在一旁的太子妃发现异常,在宽袖的掩饰下替殿下顺胸口,眼神不由自主地瞥向飞来峰的方向,真的是仙人来了吗?
如果真是仙人来了,能不能治好殿下的心疾?
如果殿下的心疾能治愈,六皇子就不再是威胁了。